《明月楼上楼》百折生

13、第 13 章

　　少年时追求激情，成熟后迷恋平静。在我们寻找，伤害，背离之后，还能一如既往的相信爱情，这是一种勇气。—村上春树
　　第十三章
　　小瑜怀孕以后，我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可还是出了意外，在她怀孕6个月的时候，下楼梯时不小心跌了一脚，虽然医生竭尽全力，她还是流产了。小瑜的身体一向很好，上次怀女儿也很顺利，没想到这一次怀孕一开始就不顺，到最后孩子也没有保住，或许与她的情绪有关吧。这几年我们的感情出现了不少波折，多少影响了她的心情。是我的错误伤害了她，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孩子流产以后，她很伤心，情绪变得很低落。以前她从不和我吵架，就是生了气也只是闷着不说话。可是现在，她总是找茬和我吵，我知道她的心情不好，尽量安慰她。可是她的性情越来越暴躁，有一次竟然发脾气摔东西，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小芳，想让她开导一下小瑜。
　　小芳让她去澳洲散心，顺便看看女儿。一开始她不想去，经不住我和小芳几次劝说，最终还是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独自经营酒店。
　　我对酒店管理是个门外汉，接手酒店以来，虽然尽心竭力，业绩一直平平，比小雪在的时候差了不少。酒店是一个特殊的服务行业，单靠诚心是不行的，很多业务需要你主动去拉。我没有小雪的社交能力，又不喜欢用一些特殊手段，加上政策上开始严格限制三公消费，业绩下滑在所难免。虽然小芳没有给我业绩的压力，但我毕竟是个男人，心里还有着证明一下自己能力的想法。我感到压力很大。
　　这些年，我一直醉心于禅学，有一段时间，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开悟了，现在看来还差得很远。佛法说“万缘放下，一念不生，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可即便是最基本的“放下”，我还远远没有做到，看来我应该“歇”一下了。
　　也有不少主动找上门来的。酒店转到小芳名下以后，成了外资企业。不少人认为对外企酒店的监管相对宽松，各路人马纷至沓来，有想在酒店开赌桌的，有想搞特种服务的，还有想搞传销的…我一概拒绝了。我不想和这些行为扯上关系，尽管我现在还背着□□犯的罪名。人性都是贪婪的，我向来尊重人性，尊重人的基本欲望。但尊重人性不是放纵人性，那是犯罪了。我也不能为了点蝇头小利就放弃做人的原则。我把这些事告诉小芳，咨询她的态度。她说，“你是酒店经理，经营上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本来就不看重酒店的资产，不指望酒店为她赚钱，当然不愿意触碰这些红线了。
　　小瑜走了大约一个月以后，一天上午，我正在酒店的办公室里看财务报表，这个月的业绩依然不理想，我有些焦虑。三个人突然闯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小雪，后面跟着两个男人，我都认识，一个是刘律师，上次办理酒店产权变更时见过面，另一个是小赵，酒店的副经理。我请他们三个坐下。小雪落座后，有些心神不定，我知道她肯定有事。我们闲聊了十几分钟以后，她终于忍不住说，“我们这次来是受小芳的委托，本来酒店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不该再管酒店的事情，可是小芳让我来，我不好不来。”接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交给我，我浏览了一下，是一份任命书，内容是免去我的酒店经理职务，暂时由小赵代理，下面是小芳的签字。我没有感到意外，我不胜任这个工作，一直想辞去这个职务，如今被免职了，心情放松了不少。我对小雪说，“我同意这个安排，会尽快和小赵办理工作交接。”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我以为事情已经办完了，站起身来请他们一起去吃午饭，算是为他们接风。小赵转身出去了，只剩下小雪和刘律师。小雪对刘律师说，“还是你给他说吧。”她的语气有些沉重，我预感到有大事发生。刘律师不紧不慢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走过来交给我。我搭眼一看，就有些发蒙。这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我极力保持镇定，勉强看了一遍。协议的内容明显是按小瑜的意思写的，我们离婚，所有财产全部归她，我净身出户，这和我们婚前协议的内容一致。后面有小瑜的签名，她的字大气而又不乏秀丽，很有特点，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太突然了，我彻底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大约十几分钟以后才缓过神来，我问小雪，“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小瑜突然要和我离婚？”小雪看着我痛苦的样子，抱歉地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昨天小芳打电话，让我领着律师来见你，别的什么也没给我说，这件事还是今天一早刘律师在飞机上告诉我的。”
　　我拿起手机给小芳打电话，想问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既然她安排小雪来见我，肯定知道详情。铃声响了很久，一直是没有人接。小雪说，“你不用给小芳打电话了，她不会接的，昨天她发给我几张照片，让我拿给你看看。”说完，她把手机递给我。手机里有几张照片，都是一女一男两个人在海滩的合影，女的是小瑜，穿着性感的比基尼泳衣，更显出身材的健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和离开前的精神状态大不相同。男的显然是一个欧亚混血儿，年轻、英俊，高大，健美，比小瑜还高了半头。身上只穿着一条泳裤，紧贴着小瑜站着。两个人显然很亲密。我明白了小芳的意思，大概小瑜已经有了新欢，她想劝我放手，又不好直接对我说，所以让小雪给我看这些照片。
　　看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苦笑着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我的名字，按上鲜红的手印。那一刻，我觉得我已经麻木了，说不上多么痛苦，只是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我没有去吃午饭，低着头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住处。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凌晨，我醒了过来。事已至此，苦恼也没用，这些年我历经磨难，早已适应了各种打击，只是我依然深爱着小瑜，失去了她，就像把我的心挖去一块，那种痛不是用言语就能够表达的。或许她本来就不应该属于我。我开始盘算以后的生活。我想起了我爸妈，自从我被抓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前几天和大哥通电话，知道近来他们的身体都不好。我决定先回老家看他们，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我打起精神，简单洗漱了一下，到楼下的快餐店吃了点早餐，然后去找小赵办理交接。小雪他们已经走了，临走时她留了一封信，托小赵转交给我。我打开信，里面只有一行字，“不必太难过，总有一条路，会通向诗和远方。”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做经理的时间短，没有多少事情需要交接，所以交接很快就办完了。然后回住处拾东西，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没有钱了。这些年来，家里的钱都是小瑜管着。小瑜并不太在意钱，但她是管财务的出身，有职业病，账算得很细，我又不喜欢拿钱，所以一点私房钱都没有。她去澳洲前给了我一些零花钱，那点钱吃几顿饭还可以，回老家连机票钱都不够，何况我还要生活。本来她想多留给我一些，我觉得她几个月就回来了，而且我不抽烟，不喝酒，吃住都在酒店，没什么花销，就没有要，现在看来，是大大地失误了。书到用时方恨少，钱到无时才知缺啊。
　　我去找财务，想支取这几个月的工资。酒店管理人员的工资实行年薪制，而且和当年的业绩挂钩，所以到年底考核以后才能发。我的情况特殊，希望她能先支给我一些。财务一脸的无奈，说她不敢当家，要我去问经理。我转身去找小赵，他也是一脸的无奈，说是昨天小雪说了，只让他代理几天，新经理很快就上任，他也不敢做决定，让我先等等。我哪里还有心情等啊心中愤愤不平，如果我现在还是经理，你们还会这么说吗？
　　回到住处，我到处乱翻，想找点零钱。偶然在小瑜的衣柜里翻到了那只手表。这是我送给小瑜的礼物，曾经花费了我上班后几年的积蓄。这只表小瑜从来没有戴过，包装很完整，看起来和新的一样。虽然说送出去的东西不该再拿回来，但现在我们已经恩断情绝，何况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跟着她打工，工资也远超过这块手表了。
　　钱还有一些，够我回特区的。我决定先飞特区，回那里的家取点东西，然后找人把这块表卖了，作为回老家的路费。
　　回到特区的家里，睹物思人，一股酸楚从我的心头涌起，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我签离婚协议书以来第一次流泪。这个家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我不想在这里久留，取了几件衣服，还有女儿的照片，就匆匆离开了。
　　我找了一家小宾馆，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去找熟识的一位修表匠，请他帮忙把手表卖了。他拿过手表看了看说，“表是好表，就是不好卖。”我说，“我急着用钱，便宜点也卖。”他踌躇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给你三万块钱，你先把表放在我这儿，等你一个月，你要是有了钱可以赎回去。”十几万的表只给我三万，何况这表还有着特殊的意义，我心里有点痛，但我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啊!
　　卖完了表，我去公司找小花，想让她把房子的钥匙转交给小瑜。既然房子已经不属于我了，留着钥匙还有什么用？小花已经知道了我和小瑜离婚的事，一脸的愤愤不平，“凭什么财产都是她的啊？房子是你们结婚后一起买的，怎么说也有你的一半。”我没有说什么。按照我们的婚前协议，所有的东西都是小瑜的，既然当初我答应了她的条件，就应该遵守承诺。何况买房子的钱是小芳给小瑜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不想和小花说这些，留下钥匙，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从小花的办公室出来，看到小雪迎面走了过来，我勉强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插肩而过。她突然喊住我，“我听酒店的赵经理说，你找过他要工资？”我回答说，“准备回老家看看，路费不够,想把工资取出来，怎么说今年也过去三分之一了，我不多要，把这几个月的给我就行。”小雪叹了口气说，“工资你就别要了，我给你十万，等会儿你到我办公室去拿吧。”酒店已经不是她的资产了，她没有义务付给我工资，我很想拒绝，但始终没有说出口，人穷志短啊!
　　从小雪那里拿到钱，我立即去找修表匠，想把表赎回来。他洋洋不睬，显然有些不乐意。我只好主动提出加五千元，以3万5的价格赎回，他同意了。这个生意他还不算太亏，表放在那里一个上午，他就赚了五千元。
　　我登上了回家乡的飞机。我已经十年没有见到父母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前些天大哥打电话说，他们的身体都大不如前了，特别是母亲，今年已经住了三次医院。我深深地感到愧疚。母亲对我的期望一直很高，但我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突然颠簸起来，我感到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我张开口，大口的呼吸着。我的举动吓坏了漂亮的空姐们，她们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的心脏一向很好，以前坐飞机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情绪波动过大的缘故吧。大约四五分钟后，我渐渐恢复了正常。在那一瞬间，我想通了很多事。人是多么脆弱啊，或许转瞬之间，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爱情也好，事业也好，名誉也好，地位也好，金钱也好，到最后都是虚无。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就让它失去吧，没必要再去留恋。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人的痛苦，不是来自于对过去的悔恨，就是来自于对未来的恐惧，唯有坦然面对这一切，把握当下的欢乐，过随遇而安的生活，才是人生的真谛。想通了这些，我不再痛苦了。
　　中午十二点左右，飞机降落在机场。我的家乡是北方的一座小城，离机场大约还有二百公里。没有人来机场接我，也没有人在意我回来了。从机场出来，我坐上长途大巴，向家乡赶去。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我感到有些困倦，想睡一会，可又睡不着，家乡的情景不时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曾经发誓不再回来，但最终还是回来了。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家乡，面对父母，面对亲朋好友。
　　三个小时以后，大巴驶进了长途汽车站，这是一座崭新的车站，建在城市的边缘，周围是碧绿的农田。车站颇为气派，规模也很大，除了车站的设施，还有不少店面。我想起还没有吃午饭，就找到一家面馆，喝了一碗牛肉拉面，这是我大学时的最爱。我们的宿舍楼在一楼北面，楼后面有一家拉面馆。我们经常去买拉面，然后从窗户里递到宿舍里去。以前喝拉面，总觉得是一种美味，现在喝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知道是面变了，还是人变了，或许都变了吧。
　　车站离家还有5公里。我登上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车夫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平时用电动三轮接送孙子上学，闲暇时偷偷跑跑客运，挣点外快，因为没有营运手续，经常被监管人员追着乱跑。但他很乐观，每一次逃走，都让他兴奋不已，就像玩捉迷藏赢了的孩子。我有点佩服他，这么大年纪还在奋斗者，关键是还能在奋斗中找到乐趣，虽然我不赞成他这种危险的方式。比起他来，我还很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欢乐可以期待。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家乡的变化很大，很多记忆中的农田已经被高楼取代。我住的小区以前在城市的边缘，现在已经是市中心了。三轮车在颠簸中来到了小区门口，我下了车，走了进去。终于又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是那个大门，还是那些熟悉的楼房，还是那条水泥路，和路旁的迎春花花丛，我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