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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
      一轮残月如钩,挂于天际,柳枝抽出金线般的枝条。春天在望,然而清晨的春寒依旧料峭。长街上有人洒扫,瑟缩着头颈,口吐团团白气。
      尚未开市。起得早的商家正在卸门板、生炉子,作开业前的准备。这时,沿着长街,忽而急驰来一骑,蹄声嘚嘚,响彻清晨的街道,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只见那匹马一骑绝尘,径直向南院王府方向去了。

      “……求见萧大王。”
      骑士于王府北门翻身下马,急匆匆地道。
      他喘一口气,这才想起不曾表明身份,抬手扯下头上的风帽,补充一句:“我是慕容公子幕下的崔谧。”
      风帽一掀,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俊雅面孔。他极罕见地作一身戎装打扮,一身征尘,两肩风霜,坐骑更是跑得满身蒸腾热气,想是赶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有要事求见贵府主人。”
      这个时辰上门求见,自然需要极紧迫的理由。门子极为识趣,见他一身军装,再听闻“慕容”二字,连那一套“我进去回一声瞧瞧大王在不在”的虚文都蠲去了,只干练地应了一声“崔先生!”闪身开门将他让进去,恭恭敬敬地接过缰绳。
      崔谧神色匆匆,疾步向里走出两步,忽想起一事,回头叮嘱:“这马刚刚一口气跑了四十里,不用急着给水。”
      “我理会得。”门子一口应下。“这就派人领先生去。”

      听见回报,萧峰亲身大踏步迎了出来。
      “崔先生。”他见崔谧一言不发地拜下去,急忙伸手扶住。“……进屋再说。”
      这是一间极高敞的抱厦,窗下设着一副杯盘。萧峰贵为南院大王,自奉却极简,几案上摆开的早饭不过一壶奶茶,一碟酥油,几只烤馕。见崔谧到访,立刻有人上来伺候洗脸水,加添杯箸。有人在侧,不便说什么,萧峰亲手给崔谧斟了一碗奶茶,与他交换了几句客套。

      “萧大王,”宾主坐定,崔谧才正式开了口:“我需要和您单独谈一谈。”
      他已经简单地洗去了征尘,眼下仍有轻微的黑影,嘴唇干燥得发白,一脸疲倦,是一夜未睡也未进水米的模样。他显然极干渴也极疲惫,然而仍然维持着世家子弟的矜重风度,礼数上丝毫不肯妥协,一碗奶茶浅尝即止,象征性地润一润喉,随即搁下。
      萧峰摒退了不相干的一干人等,将全副精神转回到崔谧身上:“崔先生有何见教?”
      “大王大概也猜到了,我是从上京连夜赶回来的。”崔谧的声音有一些哑。萧峰注意到,他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手指白皙而秀气,被缰绳勒出了血痕: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不是惯于久握缰绳的人的手。
      “跑死了一匹马。”他察觉到萧峰的目光,搁下茶碗,自嘲地、微微地笑一笑,“自跟从公子以来,这也算是头一回千里奔袭了。”
      萧峰微微一凛:“他现在何处?”

      崔谧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即回答。
      “公子临行前留下来的话,是不让人透露他的行踪,不过我想如果是萧大王的话,那又另当别论。再说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恐怕都得让大王你知道。”
      这一番盘马弯弓的表白听得萧峰隐隐有一些不安。他沉住了气,只等待崔谧接下来的话。
      “萧大王。”崔谧深深地吸一口气,说:
      “公子他人在上京。……上京出了大事。”

      他不等萧峰追问,将耶律乙辛如何诬陷萧皇后私通宫人,耶律洪基如何轻信乙辛,皇后如何在冷宫待罪,太子如何为母亲据理力争,如何被耶律乙辛设计诬陷,被削去兵权和监国权,打入冷宫的前后一连串事情娓娓道来。他叙说时尽量简明扼要,然而事情实在太过复杂,不断横生出需额外耗费唇舌的枝节,他需要时不时岔开去,解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人际网络,这种事情往往又盘根错节,极尽微妙,几句话根本难以说清。
      “一得到太子可能要系狱的消息,我便赶去了上京。”崔谧的声音很沉静,然而萧峰能体察到他竭力掩盖的焦灼。
      “……我力量有限。虽然于事无补,但是人在京城,至少能打听打听消息。事发实在太过突然,谁都没有预料到。要是当时能早一步得到消息,再怎么着也能早些设法,不说防患于未然,至少也能够弥补一二。”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奶茶,眉心锁得紧紧:“……偏巧这一切是在你二人失踪时发生的。也是不凑巧都赶到一处了。”
      “他赶赴上京,”萧峰沉声问,“可是要设法营救太子?”
      崔谧点头:“大王猜得没错。公子自抵京以来,一直在京中活动,设法转圜。”
      “有多大的希望?”萧峰似乎不太想问这话,但还是问了出口。
      崔谧低着头,转动手中的茶碗,沉吟了一会儿。
      “我也不必瞒大王:此事怕是很难办。如果是别的都还好办,但这一次是直接出于圣裁,敢于帮忙的人就很少了。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公子此举,大半也是为了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他抵京那晚,我们作过一次长谈,权衡了各种利害关系,他的态度是,这一件事情,大概没有他不插手的余地。他说……”
      他抬起头来,望向萧峰,很是踌躇了一会儿。
      “萧大王,”他咬一咬牙,似下定了决心,有一些吃力,然而决然地说:“公子的估计是:可能会有一场流血的政变。”

      萧峰微微变色。
      然而他还来不及表示什么,崔谧似乎已经猜知他的想法。他摇了摇头,语气有一些严肃:“我知道大王在想什么。然而父子反目,这是耶律氏和萧氏之间的家事,不管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都无从劝起。就算大王肯赶赴上京劝谏,恐怕也无济于事,甚至会适得其反。还望大王三思。”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坦率。
      萧峰皱眉沉吟了片刻,沉声道:“于情,耶律洪基是我的义兄。于理,我是契丹子民,他是我的君王。君臣之义,岂是虚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倒行逆施。”
      崔谧微笑起来。他的微笑有一些悲哀:“萧大王,我说过,我家是辽国的汉人世家。虽然世代于契丹国成长,自幼子弟庭训,读的却都是汉人诗书。大王要知道,只有汉人才讲究君臣之义,契丹人向来只讲究‘成王败寇’四字。”
      萧峰不答,眉头深蹙。
      “再说了,”崔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汉人真的讲究君臣之义,那么历来的王朝更替,臣子取代君王,夺了君王的江山,也不在少数。……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似乎有很深的感慨,不再看萧峰,低着头,轻轻地晃动茶水表面半凝的一层乳皮:“萧大王见过草原上的狼群么?……头狼老了之后,自然会有年轻的狼将它杀掉,取而代之。草原上的王朝,向来崇尚这样的法则。这一件事情,说到底,不过是新王旧王之争罢了。做臣子的到了一定的地位高度,不站队是死,站队也是死,但好歹有一线生机。……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他站队也好,不站队也好,”萧峰率先打破了沉默。“……总之我不能放他这么一个人去以身犯险。崔先生,请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崔谧有些释然地长舒了一口气:“这些请容后,待我一一告知大王。……来之前我就对公子说过,萧大王若要赴上京,我是拦不住他的。”
      萧峰会意。“我自然不能不去。”他平静地说。“……不知崔先生有什么打算?”
      “我是谋士,”崔谧没有半点迟疑。“虑难曰谋。慕容公子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不管事情好坏,我自当与他同生共死。”
      他顿住,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露出有一些伤感的神色:“来日大难,口燥唇干。……辽国承平已经太久。这个天下,恐怕要大乱了。”

      “他最近好么?”萧峰沉默片刻,突然问。
      “我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崔谧咳了一声,低着头,慢慢地转动无名指上套着的一枚指环。“……从来只见他决事如流,应事如响,不曾见他这么挣扎过。他……”
      他深深一闭眼,摇一摇头,打住话头,不肯再说下去,甚为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公子要我带到一句话:萧大王的饮食起居,平日是谁在伺候?”
      萧峰陡然变色。他和崔谧都明白这一个看似寻常的问句所隐含的深意。
      “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吗?”他沉声问。
      崔谧微微点头:“萧大王是光明磊落的人,可是对手不是。我此来,还带了另一句话:皇上身边的穆贵妃,大王一定要多加提防。”
      他轻微地犹豫了一瞬间:“……公子还要我转告,请大王少喝一些酒。”

      “我知道了。”萧峰言简意赅地说,立起身来。
      “我今天就动身。崔先生可要同我一起?”
      崔谧略带沉痛,然而极坚决地摇了摇头:“公子嘱我在南京待命。乱世当中,军队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公子的吩咐,我不敢轻动,也不能轻动。”
      他望向萧峰,眼睛里的神色很复杂,有深深的感激,也有坦诚的歉疚:“萧大王若在上京,他身边多一个靠得住的人,我也能安心驻守南京。”
      萧峰简短地点一点头:“有劳先生详细讲一讲上京局势。”
      崔谧颔首,自袖中摸出一封卷轴,搁于桌面。
      “萧大王,”他一只手压于卷轴上,冷不防地道:“来时公子有嘱咐,要我对大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王之前曾经问过我:公子身为宋人,为什么要为辽国效命?”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
      “……现在,大王还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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