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锦玉]未央》旧日荷塘

2、泣血的冰刃

　　一八六零年八月，圆明园。

　　暗夜如盲。梆子刚敲过三更，除了廊外几排黯淡夜灯，便只余孤零零木窗一扇，依旧有暖黄烛光上下跃动。循着半敞的窗缝瞥去，隐约可见不远处的涵秋馆高高耸立，投来巨大阴影。

　　“自由？霜花仙子，难道本座没有给你自由吗？”
　　“天帝陛下，小仙所要的自由……”
　　“便是永远不要留在您的身边。”

　　不妥，还是不妥！

　　丹朱牙关紧咬，大笔一挥，怒气冲冲地划掉了方才写下的几句台词。单手捻起本子，瞪着眼珠干瞧了半晌，心底愈发烦躁，索性将最新的那页扯去，在掌心皱巴巴揉作一团。这剧本改来改去，总觉得差了些滋味，却偏偏品不出个所以然。

　　他出身名门，却不屑功名，平素唯有一个爱好，便是关起门来，挖空心思地去编排那些跌宕起伏的姻缘大戏。家族没落后，不得不在坊间虚度时日，做了个算不得入流的剧作家，依仗着写话本来勉强果腹。机缘巧合之下，跟着整个戏班一并发了迹，至此得了楼台半壁，恰好在这片瞧不见边际的皇家园林里。

　　外面的世道乱成一团糟。听守门的侍卫们讲，数日之前，朝廷刚刚吃了败仗，穿得花花绿绿的外国兵一路打杀过来，就连京城里的好东西都被抢去不少。可丹朱照旧毫不在意，一心扑在笔下那些男欢女爱里，忙时奋笔疾书，闲时便沏一壶茶，再慢悠悠地溜进住所附近的涵秋馆寻找灵感。

　　那里藏着他的珍宝、手头这本子全部的灵感来源——
　　早已化为尘埃的天界遗留的最后见证——
　　整个圆明园最为传奇的宝物——

　　人鱼泪。

　　他拎着特意调暗的风灯，确认周遭无人后，熟门熟路地融进门外的漫漫寒夜。不过几个来回，便成功穿越竹林，绕过整整两排的侍卫，从后窗悄无声息地翻进了涵秋馆，再一次站在那串晶莹剔透的手链面前。在跃动的灯光下，水蓝色珠子中央隐约可见波光闪耀，好似一颗颗凝固了万千年的眼泪。

　　天上人间？天上人间！
　　到如今，不见天上，徒留人间。

　　这手链本为天界至宝，相传是末代天帝最为心爱的器物，每日戴在腕上，连就寝时都不曾摘下。万年之前，天柱断裂，天界随之覆灭，众神接连殒命，人鱼泪也不知所终。直至西楚霸王项羽攻入秦都，火烧阿房，人鱼泪才再次出现于历史，因其蕴含的巨大灵力和秘密，成为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必争之物。据说它可以打开天帝之墓，带领人们找到藏于坟冢之下的巨大财富和超越生死的神秘力量。

　　可丹朱向来瞧不上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王权富贵也好，长生不死也罢，统统离自己过于遥远，又哪里比得上这串珠子背后的故事。遥想当年，高高在上的天帝，叱咤风云的魔尊，竟然都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了同一个女人的脚下。为她小心翼翼，为她争风吃醋，为她唇枪舌战，甚至不惜对峙忘川，为她发动了天魔大战。

　　可这世间只有一个霜花仙子，又如何能够同时满足两个人的愿望？天帝为爱痴狂，不择手段，又如何企及魔尊的那颗赤子之心？与花界交好的蛇仙冒着生命危险闯入天帝的璇玑宫，救出了被软禁的霜花仙子，在天兵天将的围追堵截之下，一路护送她前往魔界，与所爱之人终成眷属。

　　唉……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感动，感动，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他呆呆地望着人鱼泪，神情恍惚。可一想起霜花仙子和天帝、魔尊之间的那段爱恨纠葛，脑海里的故事就瞬间来了灵感。赶忙放下手中的剧本，再摸出随身携带的笔砚，就势趴在地上狂写起来，摇头晃脑，忘乎所以。直至背后有凉风阵阵拂过，才陡然发觉，屋内的几扇窗户不知何时竟全部敞开，落叶随风而入，呼啦啦地飘了一地。

　　丹朱支起身子，嘴里无声地骂了几句。待要将窗户重新关好，脚边的风灯却瞬间熄灭，眼角余光瞥去，只见院内刀光一闪，黑影幢幢。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呆愣片刻，终于回过神来，连地上的剧本也顾不得捡，便寻了个最近的书架，一头扎进后面。寂静的黑暗中，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悄悄注视着自己。

　　少顷，一柄制式军刀从门缝由上至下探入，不出片刻工夫，便干净利落地拨开了门栓。紧闭的大门吱呀开启，出现在视线正中的，先是一只沾满了泥泞的鹿皮靴子，随即是一张蓄着胡须、疤痕遍布的狰狞脸庞。

　　“都办妥了吗？”身材高大的不速之客将声音压得极低，眯缝着的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谨慎地扫视着房间内的各个角落，“外面那些侍卫呢？”

　　“死得透透的！”四个低等军士打扮的男子紧跟着踏入屋内，脸上挂着得意而猖狂的笑容，“放心吧，老大！等天一亮，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没人追得上！”

　　火石擦过，周遭很快变得明亮起来。众人手持烛台，四下散开，将屋内陈设熟练地查探一番，最终汇集在装有人鱼泪的水晶匣之下。丹朱双腿发软，战战兢兢地躲在架子后面，死死捂着嘴不敢出声，惊恐地瞪着地上来不及拿走的剧本，生怕被贼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果然……名不虚传。”为首之人抬头打量半晌，放下烛台，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整个匣子一并取下，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真不愧是天界最著名的——”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笑。语调轻柔，却满含戏谑。

　　“谁在那儿！出来！！”

　　纤长的黑影沉默地伫立在门口。黑衣、黑鞋、黑斗篷，如同游走于暗夜中的肃冷孤魂。宽大兜帽将来者的面容全然遮挡在阴影当中，只余一缕不听话的发梢，随着晚风在鬓边来回飘荡。无人知晓对方究竟是何时来到这里，而若不是方才的故意现身，怕是再过上片刻时辰，也难以发觉那人的存在。

　　粗髯大汉一声令下，其余四人便拔刀出鞘，齐齐朝门口扑了过去。黑影反应敏捷，纵身一跃，凌空而起，瞬间退后数丈，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攻击。

　　“多亏了你们，这才寻到这里。”

　　衣袖在身侧漫不经心地一甩，抬手摘下兜帽，竟是个容姿端丽的年轻女子。

　　“交出人鱼泪，我自会留你们全尸。”

　　红唇轻轻开合，吐出的却是凌厉杀意。手腕翻转，一柄薄而剔透的冰刃便蓦然出现在指尖，精致如艺术品。丹朱蜷着身子，战战兢兢探出头来，却无意中对上那双极其清冷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可屋内数人却不以为然，脸上笑意更甚，色眯眯地瞧着对面那张足以惊艳众生的脸。

　　“哟，这小妞脾气还挺大！今日我们几个——”

　　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

　　有温热液体溅到脸上，下意识一抹，殷红的血便沾了满手。他惊得目瞪口呆，连大气都不敢喘，颤栗的手指紧紧扳着木架，望着眼前那看似柔弱的无名女子挥舞冰刃大开杀戒，脚下轻盈灵动，周遭血光飞溅。

　　贼人们很快被撂倒大半，浑身僵硬横尸于地，嘴角还挂着来不及合拢的色眯眯的笑意。徒留匪首四下逃窜，将被劈成两半的长刀恶狠狠往地上一砸，反手掏出火枪，不待瞄准，便不管不顾地迎面射去。可那些刚刚出膛的子弹，却好似撞上了一张无形的网，再不得前进半寸。

　　“你、你……”那身材如铁桶般的大汉，此刻颤如筛糠，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武器，踉踉跄跄接连后退，直至被逼入身后的墙角，“你到底是什么人！”

　　“水神锦觅。”

　　女人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一层泛着银白光芒的巨大帘幕便兜头压去，将仅剩的敌人瞬间碾作飞灰。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声，提着衣摆缓缓走近，纤长而白皙的手指轻柔地掀开了水晶匣的暗门，露出里面的蓝色珠串。

　　“出来吧。”她声音极淡，头也不回地说道，显然早已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

　　丹朱无奈，只得挣扎站起，不情不愿地从架子后面踱了出来。离得近了，细致观察这女子的相貌，虽美丽无比，却透着难以掩饰的沧桑和疲倦。她低着头，沉默地望着手中的人鱼泪，手指轻轻磨挲，像是与一件熟悉的珍宝久别重逢，又像是透过它，看着某个早已远去的故人。

　　“姑娘，你、你刚才说自己是水神？”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接连吞咽数下，才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当真是个神仙？”

　　“怎么，不像？”那唤作锦觅的女子蓦地抬头，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

　　“可天界不是早就、早就……”

　　“阁下是不是想说，天界早在万年之前，就不复存在了？”

　　“我、我……”他愈发不安起来，生怕一旦说错半句话，开罪了眼前这尊脾气古怪的大神，就和方才那群贼人落得同样下场，“大、大神仙啊，其实我——”

　　“怕什么？我有说过要杀你吗？”水神苦笑一声，面上毫无波澜，目光却深不见底，看得丹朱浑身发毛，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尘归尘，土归土。天界的的确确……不复存在了。”

　　“可我所爱之人……依旧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