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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一 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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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周从公司大门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六点。
天已经黑了。
街两边的灯早就亮着,北方初冬的夜风卷在方周脸上,吹得人一激灵。
他突然就想起外套还落在椅子上,但他不想折回去拿。
这段时间坐他旁边的同事总把做不完的文件往他这放,打着照顾新人的幌子欺负他。一次两次他也就忍了,但抵不过人越来越过分。
昨天是他两个月实习期最后一天,今天就是正式职员了。谁知他花了一个下午去把转正手续办了再签完合同回来,连句充满同事情谊的恭喜转正都没有,迎面而来的就是同事腆着脸“拜托”,
“小方啊,今儿我有点事儿,但我这儿还有几个文件没做……”
呵,去他的同事情谊。
方周脸拉得老长,没理他,开始收拾自己桌上的东西。
对职场还抱有期待的我可能就是个憨批。
同事又凑上来,故作惊讶:“哎?小方,你收拾东西做什么,实习没过吗?”
同事声音有点大,瞬间周围一圈人的眼睛都转到他们这边。
方周无视投过来的各色目光,手上动作不停。
同事没得到回应,尴尬极了,声音又高了点,“我问你话呢!”
“过了,我这有点乱,收拾一下。”方周懒懒散散瞥了他一眼,“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同事被噎得没话说,“啊啊哦哦”支吾了好一会儿,最后灰溜溜回了自己座位。
同事坐方周右边儿。
等方周收拾完了又把入职的后续文件传上去,刚刚好五点四十。
太阳被某个在城市里看不见的山头埋了一半儿,露在外头那一半的还在坚持不懈发着光。
同事瞥了眼方周,想着怕不是剩下的这一半都放在方周身上了,这小子逆着光照得跟个灯泡似的,啧,鼻子挺秀气,长得也挺小白脸……
还挺好看。
同事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转头就看见方周站起来好像要走。一时间也顾不得人好不好看了,张嘴就想把人叫住,
“小方你等等!”
方周去拿外套的手收了回来,两只眼睛盯着同事,
“有事儿吗。”
同事仿佛接收不到方周眼里嗖嗖放出来的刀子,自顾自叭叭:“我还有几个文件……”
方周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但是我合同里没写着要帮你做文件啊,这可跟我没关系。”他一字一顿,话里少有地带了点火,“您说是吧,老、前、辈。”
同事脸绿了。
*
方周站在路边隔着衬衫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冻得有点难受,心里一半高兴一半后悔。
高兴的是他终于拒绝了一次,两个月来第一次这么早出公司。后悔的是那同事好像跟主管有点关系,可能会在背后给他穿小鞋。
这可是他花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找到的稳定一点的工作!要是刚转正就失业那可一点都不美丽。
又一阵凉风袭来,方周打了个喷嚏。
完了,一定是被骂了。
这时候手机叮咚一声,方周摸出手机来一看,转账通知,备注是实习期工资。
方周在心里算了一圈,数目比签的合同规定的工资要高出将近一半,于是心里一凉,这是好聚好散的意思吗,是不是接下来就是辞退通知了?
手指点开备注“主管”的联系人,噼里啪啦打了一大堆字,又删掉,犹豫好久不知道该问点什么。
问什么都显得有点欲盖弥彰。
方周叹了口气,想着要是被炒了鱿鱼的话下一份工作要怎么找,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越想越沮丧,手底下却麻利地把转账分了一大半转给了备注为“院长”的账号。
转完了就找了个不挡道的地儿蹲下开始思考人生,没过一会儿又觉得冷,
“早知道这样就把外套带上了……”
他嘟哝着,手机突然显示来电,屏幕上面主管两个字分外显眼。
方周眼皮一跳,顺手点了接听。那头主管劈头就问:“小方啊,听说这些天你跟同事有点不愉快啊。”
这边方周强颜欢笑:“没有的事儿,我们闹着玩的。”
“那行,闹着玩就闹着玩吧,年轻人嘛。”
方周觉得主管是想含混着把这事揭篇儿,刚想说点别的什么打个圆场,主管又说起了他的工资,“你这两个月工资收到了吧。”
他应了一声。
“你这两个月的上进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公司也是十分欣赏你这样的人才。”
这是说我干得多还性子软,好拿捏。
“你这工作效率啊,甚至比一些老员工都高了。”
工作效率不高就完不成同事丢过来的工作,完不成工作就得通宵,实非我本愿。
“公司也是经过慎重的决定才把你留下的,我和几个高层那是对你十分的看重啊。”
场面话场面话,难道为了留我一个你们还开了股东大会吗。
“同事嘛,开点小玩笑无伤大雅,心态放宽点总没错。”
哦,这是敲打我来了,意思是以后还得继续忍着。
方周绷着个脸,心里想,我可去他妹夫的。
从小到大他忍的事实在太多了,好像时间长了他就没再表达过激烈的负面情绪,整天都傻呵呵的,除了没有父母之外他就像个乐观过了头的年轻人,同学们抛出的梗他都能接,聊天的时候也不会表现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就算是从来没玩过的游戏他也能插上几嘴,他就像个正常的父母健全的年轻人一样,老师们会夸他善良正直聪明好学,同学们也或羡慕或嫉妒他的“受宠”,乍一看他的人生好像很完美。
但那也只是“好像”罢了。
因为缺少父母的陪伴,他甚至比普通人更加敏感自卑。
你看啊,我虽然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可我总是缺了点什么。
孤儿院的小孩子很多,其中多数身体上都有缺陷,像他这种没病又不残的少之又少,院里平常招不到人,因为报酬低,事又多,虽然偶尔有义工过来帮忙,但大多时候熟面孔就那么几个。
病弱的孩子总会得到更多的关照,健康的孩子分到的关爱自然就少很多。
他很小就学会该怎么照顾那些身体上有缺陷的孩子,知道怎么去哄受伤的小孩停止哭泣,哄着让他们进入梦乡;知道怎么分配孩子们要吃的苦得要命的药,再一个不落地盯着他们喝下去;知道该怎么在孩子们在外受了欺负后想方设法报复回去又不露出马脚,然后再认真安慰他们。
他一直是院里最省心也最懂事的那一个,他从来不会人前放声大哭,会自己处理打架造成的伤口,会自己哄着自己睡觉,再苦的药也可以喝,也从来不会问爸爸妈妈是谁,在哪。
他一直都很乖。
他也从来都不会难过。
孤儿院的日子那么艰难,他有什么资格去难过呢。
只是每次在家长会上,看着其他小朋友身边坐着的爸爸妈妈和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座位,会有一点点失落。
就让它只有一点点吧,不可以再多了。
再多眼泪就掉下来了,
掉眼泪院长和阿姨会心疼的。
“哎,那个孩子家长怎么又没来啊,都好几次了,就他一个人坐那。”
“嘘,你小点声,我问过他们老师了,他是孤儿院的,没有父母。”
“啊……这样啊,真可怜。”
“是啊,真可怜。”
方周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刚冒出来的水汽眨掉。
我才不可怜,我很乖的,院长和阿姨都很喜欢我,他们都夸我,
我怎么会可怜呢。
这些乱说话的大人真是烦透了,真的好讨厌啊。
方周阖了阖眼,透过眼缝看到了模模糊糊的公司大门,人们匆匆忙忙进进出出,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
“主管,”他放缓了语速,“那我以后可以按时下班吗。”
要按时下班,当然就不能接受别人强加的工作了,他知道这么说可能会惹主管生气,但是——
管他呢,总归工作还可以再找,我为什么要一直忍受这种虚伪透顶的成年人。
主管一时没反应过来,似乎是没想到他说了一堆还会被反驳,愣了一会,才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要是总不能按时下班的话,那也太累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不如辞掉这份工作啊,我又不是没脾气的小面团。
未尽之意他相信主管肯定听得出来,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你只管说,剩下的我都猜得到。
主管又沉默了一会儿,方周像是等待诊断书的绝症患者,每一秒都分外煎熬。
“我们公司还是很人道的,不会让员工总是加班。”
方周松了一口气,想着看来主管也并不想因为这么一件事失去一个做事还算不错的员工。
“好的,谢谢主管,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之后方周才放松下来,摊开手掌,是因为紧张蒙上的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心头上刚刚因为胡思乱想生出的阴霾一下就散去。
至于敲打依仗资历的同事这件事该怎么做是主管的事,跟他就没关系了。
方周站起来踢了踢腿。
蹲的时间有点长,腿麻。
但他觉得整个人都很轻快,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
他难得去平时不太舍得去的餐馆吃了晚餐,然后连车也不打,迈着腿溜溜达达往家走。
说是家,也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离公司不算太远,路况好的时候车程不过五分钟,步行要半个小时。
方周今天开心,走了二十多分钟也不觉得累,越走路上的灯越少,光也渐渐变暗。
等快到的时候路上几乎连辆车都看不见了。
公司本来也不在市中心,他租的房子更偏,好处是价格便宜,六百块一个月,一套老式居民房,八十平米,只有他一个人住。
方周停住了脚步,他面前是一条巷子,黑洞洞的,里面没有灯,巷口就这么敞着,像是什么吃人怪物的大口。
这条巷子的来历跟六尺仁义巷还挺像,两边是两个小区,当初一起开工,建围墙的时候却起了冲突,最后一边让了一米,让出了这条巷子。
因为是小区边上,所以没灯,还长,方周估摸着能有一百来米。
白天看着倒没什么,夜里却足以让人吓破胆,但要从市里到方周租房的那个小区就只有这一条路,另一条路要从郊外绕一大圈。也幸亏让出了这条巷子,不然最里面的小区就只能面向大自然了。
好在方周不怕黑,他摸出手机打开闪光灯,抬脚就往里走。
也不知道两边的小区是不是因为冲突受了刺激,建围墙的时候都卯着劲儿往高了堆,明明两米的高度硬生生堆得能有两米八,方周抬头瞅了瞅,月亮被墙挡住了。
巷子里黑咕隆咚,唯一的两分光一半被月亮昏昏暗暗飘在墙头,另一半握在方周手里。能在大晚上撑过这一条巷子的人,估计不是胆子大就是脑袋缺根弦。
这里租金低怕是大部分原因都在这条巷子上了。
胆子大脑子可能也缺根弦的方周走着走着却觉得不太对劲,这条路他也走了两个月了,但没有一次给他的感觉像今天这样奇怪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不算重,但很有存在感。
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也可能是之前每次回来都比今天要晚,今天好不容易早点回来了造成的心理错觉。方周这么安慰自己,步子却不由自主慢了点,乱七八糟的想法又开始往脑子里钻。
什么“黑暗,是最能滋生罪恶的巢穴”,吓得他竖起耳朵听了听身后有没有脚步声,生怕有个变态杀人狂在尾随。
好在没有。
但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怪异感始终没有散去,心跳也跟着蓦地加快。
方周闭上了眼睛。
太静了。
耳边只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条巷子有那么静?
突然他停下来,屏住了呼吸,像是电影慢镜头似的一帧一帧转过身去。
空无一物,除了黑黝黝的来路,再无其他。
刚要松一口气,又猛地僵住。
轻微的的呼吸声从背后不远处传来,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就想起了充斥在鼻尖的味道是什么。
是血。
他又像转过来的时候那样一帧一帧转回去,冷不防就对上一张苍白的沾着血迹的面孔。
浓郁的,血液发出的铁锈味和纤维燃烧的焦糊味钻入鼻孔,紧绷的神经瞬间向大脑发出警报。方周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就本能的做出了反应,手里的手机脱手而出,“啪”的一下糊在了那张脸上。
来人“扑通”一声,向后仰倒在地,后脑勺跟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方周还在惊吓中愣着,被这声音拉回了一点神智,大脑飞速运转。得出的结论就是有人在这里行凶,受害者挣扎求生恰好遇到他想要跟他求救,可他被吓得拍了人一下。
捋清楚思路后他赶紧把手机捡起来照了照四周,没有人,看来凶手逃掉了。
手机的光照在倒地的人身上,方周心里又是一惊。
地上的人像是刚从火灾现场逃出来,衣服烧去一小半,看不出原本材质,破破烂烂挂在身上。
是个男人。
可他身上却没有烧伤的痕迹,反而是像被重物撞击过一样,整个人都显现出一种畸形的姿态,零星几块骨头扎破皮肉,漏出森白的不规整断层,血液将本就破烂的衣物洇透,他倒在那儿,像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方周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来都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就在此刻,他的面前,躺着一个诡异的,重伤的人。
一个可能刚刚死去的人。
方周手脚冰凉,咽了咽口水,脑内已经开始天人交战。
走,还是不走?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快走吧,这里没有监控,把他扔在这儿,谁都不会知道你来过,他现在可能已经断了气儿了,你刚才可还拍了一下呢,你的手机上还沾着他脸上的血,这人要真死了也有你一份,一会如果有人来了,你要怎么说得清?
方周纠结着,现在立刻离开无疑是对他最有利的。
人不知鬼不觉。
可万一,他还活着呢?
这是一条人命。
他犹豫着转向地上没有动静的男人,最终蹲下了身。
从看到这个人到现在一分钟都没过,方周却觉得好似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他的手搭在了男人的颈侧,温热的搏动烫得他蜷了下手指。
人还活着!
方周手忙脚乱按开屏幕,胡乱擦了擦上面的血迹,指尖戳在屏幕上就想拨120,然而代表接通的“嘟”声还没响起,手机突然就被人打掉,啪嗒一声磕在地上,冲击力甚至让它弹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
屏灭了。
更糟糕的是手机可能摔坏了什么硬件,一直开着的闪光灯也跟着一起熄灭,唯一剩下的就是在头顶上不知经过多少次折射又吸收而后剩下的微弱月光。
躺在地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伸出的胳膊昭示着打掉方周手机的罪魁祸首,他嘶哑着开口,“你,做,什么。”
难听得像是放置了几十年又突然转起来的钟表齿轮。
方周没想到伤得这么重这人还能醒着,不仅醒着,还有力气打掉他的手机。他已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磕磕巴巴说他只是路过想打个急救电话,没有恶意,又说男人应该马上去医院,借着根本不能让人看清楚东西的月光摸索一阵终于找到手机,然后发现根本打不开。
这部除了便宜别无优点的手机在这个夜晚十分掉链子地宣告寿终正寝。
等方周从满脑子“完蛋了他伤得这么重根本没法移动现在还联系不了救护车这可怎么办难道要让人等死吗”回过神来,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站起来了!”方周说完觉得语气不对,又补了一句:“你能站起来?”
男人没说话,光线太暗方周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有点发毛。
就算他没受过这样的伤他也知道,正常人受了这样的伤肯定是站不起来的,更别提一点痛苦闷哼都没有,还有虽然男人的衣服被烧得焦黑,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没有一点烧伤的痕迹。
太奇怪了。
可这时他没多想,扫视了男人身上一圈确定他身上没有地方藏得下通讯设备后就朝巷子外跑,不说别的,现在他得拦一辆车把人送到医院去,再不济也要借到一部手机把急救电话打了!
冲到巷子口他才停下来,远远地他看到街对面的拐角处一辆出租车正缓缓倒车准备离开,出声喊住司机的前一秒,后面一只手拽住了他,方周整个人突然被扯得一个趔趄,旋即跟后方的人一起跌回巷子的阴影里。
方周一看,果然是重伤的受害者。
男人拉完他似乎就耗尽了力气,方周摔倒在地的下一秒他也倒在了旁边,脸朝着方周:“不,去,医院。”
方周慢慢爬起来,摔得晕晕乎乎的脑袋里瞬间蹦出黑暗社会不能为外人道的二三事,当即就要表示理解,目光忽然落在了男人血肉模糊的后背,像是后背着地被人拖着跑过一场马拉松一样,但是男人依旧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戳出皮肉的骨头不见了,身上的伤好像也没有再流血,方周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依然没有在意,反而注意到另外一点。
男人说话很生涩,比起说话,他更像是把一个个字组合在一起,像极了最初的语音机器人,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