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河清浅》鱼饮水

2、【贰】眉生

　　回到家，苏眉生的习惯是打开Thinkpad，看一下自己的手术日程，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星期又排得满满的。头痛。谁说医生是高级知识分子的的，一天两台大手术，精神紧张的站八九个小时，真是跟民工没什么两样。他无奈地摇摇头，劳动法在医院完全不适用…
　　十点准时关灯睡觉也是习惯。第二天总是艰苦的一天，没有充足的体力保证根本不可能应付高强度的体力和脑力支出。但苏眉生通常睡的很浅，几次都是半夜被叫起来去医院做急症，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放在枕边，电话一响马上穿衣服狂奔到医院。可他从没跟别人抱怨过，医者父母心，病人的安危所系，性命相托，如果能挽救回一条生命，牺牲自己一个晚上的睡眠真的不算什么。可能很多人都觉得当医生好，收入高，这其中的辛苦又有谁知道？

　　早上六点，闹钟响了起来。苏眉生习惯性的赖床五分钟，第二次闹钟响起，他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拎起包冲出家门。
　　七点，准时出现在医院大门口，左手拎包，右手拿着刚出炉的煎饼果子。吃早饭对于一个心外科医生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原因很简单，你的时间永远都不够用。
　　七点半，开始查房。
　　八点，ICU(重症监护)病房护士交班，值班医生交班。
　　八点半，开始和住院医生一起修改医嘱。
　　九点，在手术室打电话催了无数遍之后，终于全副武装进手术室。江哲看到苏眉生，照例在他肩膀上捶一拳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上麻醉，插管，手术正式开始。在体外循环机的嘀嗒声中，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皮右股动脉穿刺，造影，植入支架，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还记得刚来的护士第一次和苏眉生一起做手术，看的都入迷了，说是没见过这么快这么灵巧的手。江哲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果然当外科医生是需要天赋的，也难怪同年毕业分到同一个医院，人家已经是主治医师了，而自己到现在还只是值班医生。
　　苏眉生清点了手术器械，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之后，关了膈肌。江哲随后关了胸腔切口，手术结束。
　　走出手术室，两人绷紧的神经都一下子松弛下来。江哲看了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于是跟苏眉生打了个招呼：“我去吃饭了。”
　　“好。”苏眉生往走廊另一边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午饭照例是三个菜和一份米饭，他刚刚坐下吃了几口，江哲就急匆匆的冲了进来：“来了一个急诊，心功衰竭。”
　　苏眉生一听，赶紧跑出去换工作服，消毒，又一头扎进了手术室。
　　抢救从十二点半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手术野中的渗血一只没停止过，人工起搏器、IABP全都用上了，凝血因子一支接一支的注射到病人体内，但是完全不起作用。十一个个小时后，病人终究宣告不治。
　　再次走出手术室的时候，苏眉生已经几乎成了个血人。胃痛一阵阵袭来，他才想起自己几乎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整理完东西走出医院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能吃上一碗母亲做的热腾腾的炸酱面。
　　“苏医生。”他回头一看，是胸心外科王主任的车。
　　“主任。”
　　“刚下手术吧，来上车，我送你一程。”
　　王主任算是苏眉生的师兄，是他硕士导师的第一批弟子之一。导师一生兢兢业业，一把柳叶刀救人无数，最终脑溢血倒在了手术台上。在苏眉生心里，导师就是他做人的目标和榜样。
　　“苏医生，我看你这两天实在是太累了，不如明天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找人顶你的班。”
　　“不用了主任，明天上午我在家睡一觉，下午再回医院就好。”苏眉生想起下午还有一个小手术，还是放心不下。
　　“唉…你这样很难保证手术质量的。就这样，明天的手术让江医生去做好了。”
　　“可是…”
　　“师弟，听我一句劝，别太委屈自己了。”
　　苏眉生自知拗不过主任，只得作罢。
　　后海的夜晚是安静的，一轮明月挂在老房子弯弯的檐角上。小时候，爷爷经常给苏眉生讲胡同里的鬼故事，什么关帝爷大战女鬼啊，银锭桥上妻逢鬼夫啊…他摇了摇头，怎么想起这些来了。
　　寒意一点点从领口和袖口灌进来，落叶在呜呜呼啸的北风中打着旋儿，凌晨三四点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苏眉生拉紧了衣领，快步往前走去。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转身一看，是个穿着白衣服的长发女人。
　　阮清浅看着苏眉生一脸惊恐的样子，心中纳闷：“苏医生，苏医生？”
　　苏眉生的心跳好不容易才从280回落到正常值，他大喘了口气：“…阮小姐啊…你…你好。”
　　阮清浅笑道：“苏医生这么晚了还没回家？我想耽误您一点时间，有些问题请教您。”
　　又来到那家“远山如黛”，阮清浅走到吧台后，沏了一壶顾赭紫笋，悠悠的茶香在略凉的空气中缓缓上升，让紧张的神经随之放松下来。阮清浅取出两只清水烧的瓷质茶盅，倒了一杯给苏眉生。
　　苏眉生把茶杯呵在手中：“是有关于手术的事么？”
　　阮清浅点点头：“对。乔乔的情况比较复杂一些，我们找了几家医院，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说着拿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默默道：“手术的难度和风险都很大。”
　　苏眉生粗略的看了一下病历，又仔细的翻看了乔乔的X光片，心电图和超声心动图。果然，先天性心脏病，主动脉瓣脱垂并关闭不全、室间隔缺损，看来要做主动脉瓣膜置换或者是成型了。他考虑了一下，换瓣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可能还要重复多次手术，而且费用会比较贵。但是动脉瓣成型的风险又太大，如果做得不好，还有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并发症。
　　“怎么样？有办法么？”阮清浅问。
　　“这样吧，我要回去查些资料，明天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带乔乔来我们医院一趟，我想亲自看一下她的情况。”
　　“好。那就谢谢您了。”
　　“不客气，谢谢你的茶。还有，明天来的时候…”
　　“嗯？”
　　“哦…没事，我先走了，明天见。”
　　阮清浅把苏眉生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

　　第二天早上七点，苏眉生又准时出现在医院大门口。江哲见了他，又是一拳锤在肩上：“我说你小子是铁打的啊，这么玩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俩大黑眼圈吧，帅哥都变国宝熊猫了！怎么着，昨天晚上那台不顺？”
　　苏眉生叹了口气：“别提了。”
　　江哲一听，知道是没抢救过来，便决口不再提：“行啦，别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哎你还记得沈天懿吗？就是咱们那一届麻醉学每次都考满分的那个美女，人家从美国回来了，星期六晚上有时间没，大家一起出去聚一聚…”说着便推着苏眉生往办公室走去。
　　“苏医生。”阮清浅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左手提着一只蓝花布的小包袱，右手拉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
　　“哇，老苏，没看出来，你还很有潜力啊。老实交代，什么时候搞上的美女，连孩子都有了啊。”江哲坏笑着。
　　“你小子正经点，这种玩笑能随便开吗，赶紧给我换完衣服查房去。”苏眉生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得嘞，我就不在这碍事了，你们慢慢谈，拜拜。”江哲挥一挥衣袖，立即闪人。
　　阮清浅俯身对乔乔说：“乔乔，这是苏叔叔，他可是很厉害的医生哦，乔乔看完病就会好起来的，好不好？”
　　乔乔眨着乌黑的大眼睛点头：“好。”
　　阮清浅会心一笑：“苏医生，今天就麻烦你了。”
　　初步的听诊结束后，苏眉生已经肯定了乔乔病历上的诊断：胸骨旁第二肋到第四肋出现杂音，尤以第三肋的杂音最为严重。他给放射科打了个电话，“还是再拍几个片子确定一下。”
　　去放射科的路上，乔乔对苏眉生那个心外科医生标志性的听诊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苏眉生抱着她问：“乔乔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呀？”
　　乔乔天真的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我要当医生。”
　　苏眉生心里一沉，千万别，这活可不是那么好干的。可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想当医生啊？”
　　“因为当医生的话看病可以不用付钱，还可以玩这个。”乔乔说着，把听诊器从苏眉生口袋里拽了出来。
　　苏眉生有些无语，小祖宗，这玩意可一点也不好玩。

　　看着放射科的同事把乔乔领进去，苏眉生便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胃又开始痛了，昨天晚上翻书到天亮，从书堆里爬起来发现晚了就赶紧打车过来。北京的龟速路啊…总之准时到医院和吃早饭就是一对矛盾共同体…呃…?他看着递到面前的一盒小笼包，感到十分不解。
　　阮清浅笑道：“苏医生还没吃早饭吧，我们来的时候从路上带的，还热着呢，赶紧吃。”说完把饭盒塞在他手中，拿起电话出去了。
　　虽说这样不合规定，但苏眉生考虑了一下，在胃穿孔和违反规定之间选的话，还是选择违反规定比较好。所以趁早班走廊里还没有什么人，就坐在放射科门外的长椅上风卷残云般的把包子全部消灭掉了。
　　半个小时以后，放射科这边完事了。苏眉生把阮清浅和乔乔送上出租车，自个儿溜达着回了办公室。阳光透过窗外老银杏树的枝杈洒在桌面一本打开的手术记录上。这是他的第二本手术记录本，两百页，可以记录一百例手术。两年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是盼啊盼，想着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厚厚的一本。没想到，现在自己的第二本手术记录也快写了一半了。苏眉生在桌前坐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打给老妈：“妈，我今儿中午回去吃饭。”
　　西苑小区就在五环附近的一个公园旁边。苏眉生让的哥把车停在小区外面，付钱下车，往里走去。北京的西北部多山，秋天一到，山上的红叶一片连着一片的，煞是好看。大中午头儿的院子里静的很，不时飘来的炒菜的香气混着北方秋天特有的清朗，跟市中心那种繁华喧闹简直是两个世界。门牌上四十九栋一单元一零二，苏眉生揿下了门铃。
　　“回来啦。”老爸绑着围裙过来开了门，接下苏眉生手里拎的几大袋子水果蔬菜，“回家还用买什么东西啊，赶快换鞋来帮你妈端菜。”说着颠儿颠儿又跑回厨房忙去了。
　　“爷爷我回来了。”苏眉生推开南屋的门，老爷子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和往常一样，正在阳台上侍弄他那些药草。帮丹参松松土，再给紫苏浇浇水…此情此景总是让苏眉生觉得自己选择西医是个无比英明的决定，否则整天和这些花花草草的打交道
　　真能把人烦死。
　　“爷爷我回来了。”苏眉生又说了一遍，老人才听见：“哦，是眉生回来了。”苏眉生赶紧走过去帮老人把那些花盆各自归位，“爷爷，咱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浇水啊。”
　　边扶着爷爷往外走，苏眉生边想，这人老了脾气还真是像小孩子一样，呵呵。他是很喜欢老人和孩子的，因为老人和孩子的心境最单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一个好的外科医生也要拥有单纯的心境，这样才能做到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而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作为一名医生，经历过那么多的生生死死，苏眉生已经学会了看淡很多东西，名与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重要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所以一有时间他就会回家和父母还有爷爷一起吃饭，尽管这样的机会不多，但是他很珍惜。
　　“开饭喽～”老爸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午饭还是很丰盛的，红烧鳊鱼、白灼西兰花、京酱肉丝、清炒卷心菜，还有苏眉生最喜欢的西湖牛肉羹。荤素搭配，看着家常了点但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棒。苏眉生给爷爷和自己盛了米饭，然后就开始大啖起来。
　　“慢点吃。”老妈给爷爷和苏眉生一人盛了碗牛肉羹，然后就在一旁开始叨叨，“唉，你看你又是半个月才回来一次，你们医院那是劳动合同吗，那简直是卖身契啊。我看我这养儿子是白养了，以后就管你们院长叫妈好了。”
　　苏眉生心想，我们院长是男的…算了，老妈正在更年期，还是不要惹恼她的好，吃饭吃饭。
　　爷爷摸摸苏眉生的头，喃喃道：“眉生今年有二十了吧。”
　　苏眉生这下是彻底呛着了，OMG，整整减龄九岁啊，整个从奔三改刚奔二了。
　　老爸给爷爷添了米饭：“爸，眉生今年已经二十九啦。”
　　爷爷给苏眉生加了点卷心菜，嘟囔道：“二十九了怎么还不娶媳妇…”
　　苏眉生一口汤又呛在嗓子眼，他死命的咳啊咳啊咳，真是流年不利，我今儿得罪谁了我。
　　老妈终于找到寻觅已久的切入点，旁敲侧击道：“眉生啊，我听说你新交了个女朋友？”
　　苏眉生把一卷豆腐皮包好的京酱肉丝塞进嘴里，含混不清的问：“哪来的传言？”
　　“小江说的。”
　　苏眉生把筷子一搁，镇定的用纸巾擦去嘴角的甜酱。
　　好你个江哲啊，你嘴怎么这么漏啊，等着吧你小子，这回我要是不收拾你我就不姓苏！真是悲哀啊，有个从幼儿园就同一个班一直到大学的发小就已经够恐怖了，更恐怖的是人家还跟自己的亲妈这么铁…
　　手机铃声无端的想起来，苏眉生赶紧接起来，原来是放射科那边片子出来了叫他去看一下。苏眉生赶紧把外套穿起来跟家人道别以后，叫了辆车回医院。
　　X光片和超声造影看下来，情况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复杂得多。苏眉生打电话给王主任还有其他几个主任医师，大家坐下来讨论的结果是最好还是试一下动脉瓣成形术，可这个风险也会很大。王主任看着苏眉生：“这个病例是你接的，你来说说。”
　　苏眉生把手中铅笔一转，敲在桌面上：“动脉瓣成型的话，手术可不可以让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