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鸟鸣》昀山

3、第 3 章

　　神出鬼没的不明来客又跑了，谢衍早在短短一上午学会了不因此失望。

　　只是门分明关着，刚刚他是怎么进去的？
　　毫无头绪。

　　拖着并不灵光的躯体，谢衍在屋里屋外搜查一番，可惜一无所获。

　　对方被谢衍察觉多次，只是躲躲藏藏，没有展露出攻击性。然而很难不留心，那到底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虽然只有匆匆几瞥，谢衍对这人有些大致的印象，似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什么都十分警觉的模样。

　　他警惕个什么劲儿？

　　谢衍很累了，慢吞吞爬上了楼，坐在床边，举起一边手臂端详。
　　大概因为卧床时间太久，不仅浑身肌肉流失得厉害，他全身的骨头也都像生锈了，时不时就发出一声响。

　　像个大号的人形机器人。

　　谢衍认为这个比喻很幽默，但他没有笑。
　　他只是饿了。

　　谢衍走到卧室门口，找到机器人，回忆着梁恕讲过的便捷手势敲击两下。
　　机器人弹跳而起，伸展着向厨房滑去，把一个小方块贴在一块金属板上。它随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与金属口合并，在谢衍的注视里消失。

　　厨房里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响。

　　管道涌动起来。许多黑白的小方盒子被传送至表面，许多钩子从天花板上吊下，许多把自动刀在慢条斯理地切割一个个浅色小方块，每一片的尺寸都完全相同。不过几分钟，小机器人已经重新贴在了他裤脚旁。房间正中一张小桌上则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盘子，中间几粒切成两半的圆圆红果，摊成同心圆的平整鸡蛋，直角干净的面包片，里面夹着同样形状的乳酪和被熨平的浅绿色菜叶。

　　整盘菜看起来好像另一幅抽象画。

　　谢衍叹了口气。

　　他拿起叉子，就在这时，小机器人忽然围着他尖叫了起来。

　　*

　　梁恕讲解家居时提到过，谢衍和白色山庄的其他人没什么花哨的通讯方式。小机器人自带一个通讯设备，只要指令输出，就会自动联络梁恕。

　　在整个过程中，只需要他进行两次主动选择：
　　1. 发出指令
　　2. 选择信息输出或语音通话。

　　而接电话就简单多了。

　　谢衍把上面的金属环挂在左耳上。机械音响了几声后，一个低沉的男声说：
　　“喂，谢衍。”

　　他立刻听出对方是谁：“梁哥。”
　　“是我。”梁恕道，“吃过饭了吗？”

　　谢衍看了看面前的桌子，“马上就要吃了。”

　　他不是很明白梁恕这一通电话是为了什么，毕竟他们一刻钟前才见过面。

　　“你姐姐刚刚起来了，提起过你。”

　　提起他？
　　谢衍应了一声，想起来问道：“她说什么了吗？”

　　对面却安静下来。

　　谢衍等了一会儿，说不准自己是否该继续用餐。正在左右为难，话筒里终于再现了人声，这回是女人的声音：“谢衍！”

　　谢苑一开口，尽管人不在屋内，周身的气息冷飕飕地，仿佛沿着话筒直吹出来：“我听说你刚刚出门散步了。感觉怎么样，累不累啊？”

　　谢衍说：“还可以。”

　　“我在想，”谢苑轻咳了一声，“你能来我这里陪我一天吗？是……我刚想起来，明天就是爸爸和妈妈的忌日到了。以前，你还没有出事的时候，都是你陪我去的。”
　　“没问题。”没有话筒，谢衍还在研究那个小机器人，“什么时候？”
　　“明天。”
　　“我去哪里找你？白塔吗？”

　　那边却有一阵很怪异的急响，不像咳嗽，也不像是掉了东西，倒像是一阵扭曲的倒气。

　　将近十几秒后，谢苑才说：“我会让梁恕来接你……”

　　“我知道了。”谢衍说，“再……”
　　电话挂断了。
　　“……见。”

　　这一天里，他消耗最多时间的地方是书房。

　　大书桌上的电脑不设密码，点进去是整齐排列的电子书文件夹、纪录片、模拟实验软件。谢衍无事可做，他试图靠不知疲倦地阅读来填满生活，几小时就读完了十几本，并且速度有加快的趋势。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懂任何东西，无论多么艰涩的理论，都能直白顺滑地融入了大脑——像被软布擦拭脑中的一块石壁，灰尘落下后，所有知识历历在目。
　　越往后读，那些记忆上的灰尘就落得更迅速，更主动。他甚至还意识到这些关于同一领域的理论书籍内容之间充满了细密的联结，足以举一反三。

　　到了傍晚，他刚把手按在一本书上，就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它第一章的第一句话。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他起身转了一圈，在桌子侧面发现了几张便签，按人名标亮，内容似乎直接从百科粘贴而来。

　　【谢苑】

　　1991年生，认知神经科学家。在家自学基础课程后，于2005年受录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2007―2010年间留校研究并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同年加入“弗兰肯斯坦计划”，参与人造脑相关研究，2012年正式离开团队，建立白色山庄独立实验室……

　　下面有论文的列表。谢苑在国外读书时，更多使用Flora这个名字。

　　如今是2029年，谢苑三十八岁。
　　接管弟弟抚养权时二十一，就是说谢衍现在十七岁。

　　谢衍继续往后看。

　　【梁恕】
　　1988年生，2010年于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获得理学荣誉学士学位。一年后取得硕士学位。

　　不到一行字。

　　谢苑出生于1991年……十四岁被大学录取，在和梁恕的履历对比下尤其不寻常。除此之外，有一条时间线也不连贯：
　　如果谢苑2005年被录取，仅一年取得学位，不应该2006-2010年间留校研究吗？

　　或许是写错了。

　　2012年，则是关键的一年。谢苑正式组建独立实验室，恰逢梁恕毕业，大概自此成为了她的助手。
　　可到今天为止，他在这里只见过梁恕一个人。其他助手去了哪里？

　　梁恕真的不是他姐夫吗？

　　其实以他们的年龄，已经足以做谢衍的父母了。

　　【谢忱】
　　【备注：这是爸爸。】

　　华人企业家，元辰集团创始人，曾在2010年亚洲富豪榜上位列第八……

　　中间又是一大片陌生的集团名称，财富排行榜的数字和董事长一类的头衔。谢衍的目光在“亚洲富豪榜”上微微停滞了片刻，特意思考了这个词代表的意义。

　　……于2012年冬，与夫人黄媛不幸双双逝世于空难，享年54岁。

　　【黄媛】
　　【备注：妈妈很爱我们】

　　最底下附录一张照片，是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和微笑的女人，谢苑一定继承了她的颧骨形状。

　　谢苑似乎很爱他们、很在意他们。谢衍没有类似的感觉，因为他失忆了。
　　当然就算没失忆也没用，他们甚至没活到他能认人的年岁。

　　谢衍盯着最后那句备注看，心想自己是否应当因此感到悲痛。
　　实际上不说他们，就是对他的姐姐，谢衍心里都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想念。归根究底，谢苑只在早上短暂地露过一次脸，已经在他心里淡成了一个影子。

　　她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的悲伤，和梁恕的冷漠一同在房屋的角落里盘旋。

　　这就是他们留下来的一切：
　　他们的情绪。

　　明天他们要去扫墓，可以预料到的是，现场会有更多悲伤。谢苑提到父母的时候哭过吗？没有，但他再次感到了她的悲伤，且在其感染之下，终于也感到自己的心也重重地向下沉去，甚至伸手在眼眶周围压了压，确认并没有真的泪水。

　　谢衍等待胸闷的感觉渐渐平息。

　　这个时候，他决定去为明天去选择一身合适的衣服，然后早些休息。
　　阁楼里满是各式拉架抽屉，谢衍胡乱拨开那些柔软的白色布料，忽然察觉到什么，按慢动作把刚刚的行为倒放了一遍。

　　什么也没摸到。

　　是错觉吗？
　　再说，没有人会藏在衣柜里吧。

　　谢衍关上柜门，倒退着出房间，将卧室外的门层层关好。
　　窗外天空暗淡低垂，远处树木上覆着冬日特有的阴影。这些窗户也十分奇怪：开着漏风，关上了又如同一扇扇暗门，将窗外没有反光地完全遮住。

　　房间里太闷了，入睡之前，他给窗户留了一条缝。
　　细细的风从纱窗漏进来，触感毛毛的，从脚边一直转到头顶。

　　谢衍闭眼躺着，不仅是他，整栋房子也一同陷入沉睡。

　　外面的小机器人似乎还掌握着所有的电源，见他没了动静，灯便从楼下的书房开始，从外往内一盏盏落下，发出一连串极微小的“扑扑”声。
　　不多时，走廊外最后一处灯光也灭了。

　　房间里落针可闻。

　　与此同时，“睡着了”的谢衍突然睁开眼睛，把床脚处站着的人影看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