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男人逃出国都并不是那么艰难,燕国是五国之最,饶是再频繁的战火,也没能烧塌燕都的繁盛鼎沸。他赶在燕觉没能反应过来前,卷在泱泱人潮中,悄无声息便出了城。只是燕国的搜捕没有轻易放弃,直属燕王的影刺纷纷出动,他东躲西藏多日,吴国一封求援的急报递来,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楚国内乱,边城守将——那个让沅国倍感威压的楚王次子被召回京,终于喘过气来的沅国没有丝毫怠惰,立刻调兵三十万,准备攻吴。欲从吴国手中夺走比邻楚沅两国的军事重镇苍吉一线,以备战楚军。吴国滨海,正逢海溢,内忧外患,只得向燕国求救。
燕吴两国盟约尚在,沅又与燕接壤,无论如何,燕觉都不会放任。因此屯兵边线,大肆征伐,迫得沅国大军回援。
也许吴国这一封求援信,不过给了燕国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不过大多时候,燕国连借口也不需要。
这一仗打了不到三月,面对凶悍骁勇的燕人,沅军节节溃败,三月下来,燕国边军防线又向南推进了七十里。
他便趁着这个机会,逃出了燕国。
焦土千里,民不聊生,这片大地处处充满着狰狞的疮疤。
因战乱流离失所的人们如野兽一样,木然迁徙。他们的家园早已被铁蹄踏为平地,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远,走多久。
他们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或许连来路也忘了罢,只在回望重重远山时,才忽然发现已描摹不出故乡轮廓。
他们只是被求生的本能催促着前行,因为一旦倒下,便会成为食腐野兽的果腹美餐。
男人与他们大抵是不同的,因为他连求生的本能都快不存在了。
他在楚国边境加入这群流亡难民的行列,随着人流走了两个昼夜,几乎连片树叶也没吃过,路上看到倒下的难民,也不如旁人般哄拥而上,抢掠遗物,眼神比流民更加空洞晦暗,那里面万物都已不在,也不知凭着什么在前进着。
再往前,是楚国云门城,楚国那一场短促而血腥的混乱业已平息,听说楚王次子云霁如今在此征兵,每日里会让士兵在城门口施两次粥,不少流民都是听到这个消息赶过来的。
乱哄哄的流民队伍被拦阻在城外,男人随意坐在路边,抬头看着天空薄暮出神。
忽然有一只苍老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刚从施粥的队伍里挤出来,笑着冲他招手,深深的沟壑在她脸上刻出岁月痕迹,花白稀疏的头发乱蓬蓬的丛在脸颊两边。
她本有个与男人差不多年岁的孙子,几年前被沅国征了兵丁,再无音讯,男人曾将身上唯一的水囊给了她,这一路便将男人当做孙儿照顾着,哪怕男人一直神情淡漠。
她前几年是沅国人,这两年成了楚国人,国于他们,是混乱而苦痛的背负,楚国内乱黎国趁虚劫掠,便连家也没了,家没了,人还在,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老妇见他回神,慈爱地笑着举起两碗稀粥,“饿了吧,快来快来,吃点东西。”
“多谢。”男人挤出两个字,没有去接。“您用吧,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少吃点,啊。”老人连连拍着他的手背,苦口婆心哄小孩一般:“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这粥可比树根有滋味些。快尝尝看。”
男人无奈轻叹,不动声色挪开笨重的右手,撇开头去看着望不到尽头的流民队伍,目色悲悯。
“他既然不吃,就不要浪费东西!!”
有恶汉早就盯上了老妇手中的热粥,粥米香气能轻易勾起这群久未祭奠五脏庙的罗刹恶念,有人恶声恶气将粥抢过来,老妇死命要护,然老弱之躯哪敌得过一个男人的力气,粥碗瞬间一洒一丢,人也被推翻在地,那只洒落在地的粥碗被她抢救起来时,只剩下一小半。
老妇怔了一瞬,又哪敢去指责恶汉,只默默老泪纵横,将洒在地上的粥拢做一处,却只抓起了一蓬黄泥。喉间这才终于止不住滚出凄苦的呜咽,渐渐转为嚎啕,满襟浊泪夹杂着她对世道的控诉,哀恸莫名,凄苦的哭声更是勾起了不少人心中苦痛,悲抑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传染开来,啜泣声此起彼伏。
出神的男人终于被她的哀哭惊回神思,看着老妇形容,也猜测到发生了什么,扫了一眼却早已不见抢食之人,“谁干的?”
老妇连连摇头,掖着袖角擦去眼泪,苍老如树皮的双手捧着那小半碗粥递到男人眼前,努力止住哭泣的颤音,温声道:“来,快吃点。”
男人一愕,眼睫轻轻一颤,“您……”
“这世道这么苦,大家都为了一口吃的,犯不着计较了。”老妇重重叹了一口气:“再苦再难,也要活着啊。像我们这些老的,没用了,死了就死了。可娃啊,你还这么小,得好好活着啊,往后的路,还长着哩,没什么过不去的,啊。”
老妇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些微表情,咧唇一笑,却许是又想起了自己生死不知的孙儿,又忍不住落泪,又哭又笑,将一张苍老的脸挤出几分滑稽。
可男人却觉得冰冷死寂的心,霍然一恸,仿佛有微弱星芒艰难撕开他眼前漫无边际的暗夜,洒下来一点遥远的暖意,让他得以重窥天光。
他低头看着递到唇边的粥碗,眼眸轻颤,终于垂睫,轻轻抿了一口。
男人眼底有水光隐没,他闭眸仰首,疏风拂面而过,他仿佛听到了遥远故国的送亲喜乐,听到了燕沅交界处的战马嘶鸣,听到了楚国旌旗迎风烈烈,听到了战鼓金戈,马踏尸泥,鹫鹰低旋。
也听到了老妇殷切关怀,哭诉世道,听到了饿殍遍野,流民哭号。
不是世人皆恶啊,只是被逼成了吃人的模样罢了。
在三年非人折磨里一点一点凉透的心头热血,今日因半口热粥,缓缓回暖。
男人起身,对着老妇无声长揖到地。
如他所见的悲剧,如他所历的悲剧,还不够多吗?此身既在,总该做些什么,方对得起,天下众生最平凡的角落里,所受的这一饭之恩。
哪怕粉身碎骨,前路无光。
夜里一大群人挤在城墙脚下过夜,天光熹微,城门初开,施粥的士兵还没到,城门口已排起十几条长龙。
男人左手搀着老妇挤在队伍中。
“孩子,看你修养品性,以前该是个大家公子吧?你是来投军的吗?战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别去啊。这世道,没有谁值得你卖命,不若回家多陪陪阿爹阿娘。”老妇语气一顿,小心问道:“你爹娘可还在?”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怕老妇自责,低低道:“家母早亡,父亲……尚在。我来此,是想看看母亲故土,别无他意。”
他刚逃出燕国时浑浑噩噩,不知此身何寄,随着战祸流亡的人群被卷来楚地,便想着来看看娘亲家乡也好。
说话间已经轮到了他们,十余口大缸依次排开,每口缸旁边都站着两个士兵,一个发碗,一个施粥。
这群人都穿着楚军军服,唯独他们眼前这一个,容色清隽,黑衣锦服,腰挂长剑,连为他递碗的副手,都穿着一身鱼鳞甲。
如此鹤立鸡群,男人不免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小兄弟,我脸上有脏东西?”
男人没有理他的调侃,接过粥碗淡漠道谢,搀着老妇走开了。
“昨天没见过这位大人啊?”老妇疑惑道。
“嗯,大名鼎鼎的云霁公子。”
老妇并不认识,对她而言,什么公孙王侯,都不如温饱来得真切,也便没有什么惊讶,只劝他多吃点。
男人的视线却忍不住飘向那边,云霁似有所感,偏头望来,两人视线交错,男人没有半点窥视被发现的难堪,坦荡荡的盯了一会儿,才将视线放远。
云霁来了兴味,将木勺往副将手中一塞,踱步过来。
男人正望着远处跑来的士兵模样的人蹙眉,冷不防大片阴影兜头罩下,双眸微微一眯,不得不转了视线看着居高临下立在自己眼前的云霁,脚尖不动声色轻捻,拭去先前在地上随手画出的简易地图。
“我怎么瞧着,先生有些面善?”
男人疑惑耸眉,他很确定,自己与云霁,从未见过。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贱名恐污了公子金耳,不足为道。”
副将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下巴指着男人叱道:“你,公子所问,好好答来!来历不明含混不清,一律按细作处置!”
男人薄唇微抿,沉默了一会儿后嗤道:“吾为流民,权因战火至家国两弃,将军且问问这群人里,有几个还记得自己究竟是哪国人?可是要一一杀之?”
“你!”
副将气竭,佩刀噌然出鞘三分,老妇一惊,慌忙拜叩道:“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们是楚国人,是楚国人,从边境一路流亡昨日到的这,我孙儿不懂事冲撞了军爷,我替他向军爷赔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男人瞧见老妇如此,不由一噎,面上神情皆敛,将老妇扶起,垂眸毫不犹豫地认错:“区区出言无状,军爷见谅。”
“哦?这般谈吐气度的人,是你孙儿?”云霁悄然横了副将一眼,将他刀推回鞘中,轻轻挑眉,视线在二人身上梭巡一圈,落在男人右手上。
男人穿着路过战后战场时从民夫尸体上扒下来的粗布衣服,脚上蹬着一双粗糙的草鞋,双脚被磨破了皮,露出红殷殷的肉色。长发胡乱束起,常年缺衣短食令他有些过于瘦削,面无血色,看起来脏污落魄,只一眸子清越卓然却又沉静若深潭,风过无痕波澜不惊,如遍历沧桑后,卷刃收锋。
他右手用破碎不堪的旧衣重重扎裹,露出来的指尖青白一片。
云霁不动声色抽了抽鼻头,果然闻到了细微药味。
“秦也,去叫军医过来。”
听他这么说,男人右手指尖轻轻蜷起,负去身后,平静道:“不必。”
他既没有受宠若惊,也不曾惶惑不安,甚至饶有余心喝了一口粥,安然自我。
“若我偏要呢?”云霁不以为意,笑得颇为霸道,满意地看着男人略显疑惑蹙起的眉头。
不知怎的,他对此人颇感兴趣,还待再问什么,那早早便被男人看见的士兵终于跑到近前,跪地禀道:“公子,城南发现余孽踪迹,是……世子寻,不足十人。”
副将神色一凛,道:“属下这就去剿灭了他们。”
云霁面色微沉,那士兵又禀道:“他说……他说,想要见二叔一面。”云霁听到“二叔”这个称谓,眼帘微垂,沉思一瞬,道:“那我便去看看,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与男人道:“先生在此等我,某去去就回。”
男人默默喝了一口粥,没说等,也没说不等。
云霁又补充道:“粥管够。”
男人呛了一口。
他视线一直追着那报信的小兵,直到云霁与他一道消失在长街拐角,才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还杵在原地的副将,问道:“你不随你们公子一道去?”
“公子自会沿途调集巡逻的士兵一起,你当我们公子,是软脚虾么?”
男人不咸不淡道:“可刚刚那个士兵,似乎不是你们的人。”
“你说什么!!?”
“他的佩刀,戴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