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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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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怀柔鸾驾出京时,红妆三十里,艳艳夺春色。她的父王——两鬓染霜的吴王与诸位兄长皆登楼相送。吴国从古至今,从未有哪一位女子出嫁,有如此殊荣。
只因她为吴国抚平了燕王的怒火,保住吴国片刻安宁。
自百年前天下共主玳国覆亡,中原大地群雄逐鹿,互相吞并,战火绵延百余年未熄。蚕食瓜分了玳国故土的十三诸侯纷纷竖旗称王,经过百年大张挞伐,各自吞并,时运不济或力不胜任者,早已成为历史洪流中的寥寥笔墨,如今剩下的五国中,以燕人凶悍骁勇最为强横,是连蛮族齐聚的黎国都不愿轻易招惹的存在。
与燕接壤苟安一隅的吴国能得几年安平,已是莫大幸事。
火红嫁衣的女子撩开帘幔,清淡眼眉如今被装点成惊心动魄的明艳,她并未回望,而是将目光投向车驾旁的哥哥,男人在马上坐得笔挺,赤色衣衫也压不住清雅衿贵,卓尔不群。对她视线似有所感,他侧过头来,眼底揉碎了清晨的天光,那是吴国未来的希望。
洛怀风身为吴王唯一的嫡子,众所诸知的吴国王位未来继任者,曾为和亲一事据理力争,却终究未能敌过吴王对燕国铁骑的畏惧,今日,他要亲自护送一母同胞的妹妹出嫁。
“王兄,往后,得劳烦你和六哥多照顾望星啦。”
“他今日没有来。”
洛怀柔只苦笑:“不来的好。”
“于此乱世,身在王室,这本是能料想的命运,王兄不必为我伤怀。”
仪仗队浩浩荡荡远行而去,他们将一路护送至燕国王都,把吴王最珍爱的小女儿,献给燕王。
无人知晓吴王颤巍巍的手掌下,衣袖里,捏皱的那一封来自燕王的密信,葬送的将是什么。他只是命人将酒斟满,对风倾半觞,余下的半数自己饮下,化作两行浊泪,无人能懂,是不舍更多些,还是惭愧更多些。
燕吴沅三国交界处是一片地势险恶的林野,贫瘠混乱,悍匪云集,常年处于三不管状态,却离吴国入燕的必经之路极近。
这几日匪徒们也得了吴国借道送亲的消息,等闲不会来找晦气,此地倒是比寻常安静不少。
送亲的队伍从官道上过去不到半日,忽有一骑绝尘而来,扬鞭催马看得出心急如焚,然未能出此密林,便被一道横空生出的绊马索截下,摔了个人仰马翻。
骑手落马时狠狠扭到了脖子,侧躺在地,无力起身,头颅诡异的歪垂着,喉咙里不住往外滚出“嗬嗬”声,眼着是活不成了。
有人领着一队弓手走近,他极目张望,也只能看到一双属于男子的缎面黑靴。
“洛怀风的副手?看来他后悔了。可惜啊,已经晚了。”
男人笑叹着,蹲下身来将他胸中的信笺搜走,骑手不甘地瞪大双眼,终于看清了男人的模样,那一刹那的震惊与愤怒,令他极力张大了嘴,发出含混不清的怒吼。
“啧,还活着啊,我们也是,老朋友了。”
男人如此说着单手捂住骑手双眼,手起刀落,血色迸溅。
骑手神思彻底湮灭之前,朦胧听到的,是男人冷笑着道:“吴国想等他回去的人,永远等不到了。”
预言似的诅咒,在其后不久,便被验证。
所谓预言,说来,也或许只是预谋的另一种名字罢了。
吴王未能等来骑手的回音,等到的,只是吴国仪仗队在密林尽处被匪徒劫掠,死伤无数,三王子与公主不知所踪的噩耗。
消息传来,吴国上下人心惶惶。
所幸燕王求娶之人,燕国自不会放任不顾,又数日,有快马来报,燕国出兵踏平匪巢,将公主与三王子皆平安救下,一并带回燕国休养,待完婚后,遣使护送三王子回吴。
消息传来,虽唯唯诺诺半辈子,却从未在朝臣前有过失仪的吴王,竟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时人皆叹,吴王仁厚重情,思子若狂。
又三月,洛怀风在燕使车驾的重重保护下护送回吴国国都,却听闻其在与悍匪拼杀中落下病根,回国后一病不起,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其后数年,都没再踏出府门半步。
洛怀风回来了,可却再不是吴国臣民人人敬仰,能让他们放心将吴国未来交由他一人的那个洛怀风了。
那一场承载了吴国人所有托付的和亲渐渐被人淡忘,也不过几百个日夜的事情,而洛怀风这个名字从耀目慢慢到被忽视,似乎要更快些。
兄妹二人的名字再次被吴国人记起,却是燕国递来的一封讣告。
燕吴两国联姻时,谁又能料到,不过短短三年半的时间,燕王不惜要挑动两国战争也一定要求娶的吴国公主洛怀柔,便香消玉殒,魂下九泉。
燕王宫放眼望去,满目皆缟素,燕觉是真的爱她的,不顾燕国礼教、王者之尊,身着丧服要为这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守灵。
燕觉步履生风,眸色赤红,眼睛只盯着洛怀柔宫殿的方向坚定不移的前行,身边呼天抢地把头都磕破的老臣们根本拦不住他。
他向来是一个离经叛道偏执癫狂的人。
直到他来到殿前,年过七旬的帝师被人搀扶着拜倒在他跟前。
“王上,使不得啊。”
燕觉咬牙,甩袖绕开他,径自入了灵堂,帝师老先生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撑着老迈之躯膝行扑上前抱住燕觉小腿,几欲呕血:“王上!!”
殿中长明灯冷冷清清,鸦雀无声,乌沉沉的棺木静悄悄停放,死寂消沉,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洛怀柔死在七月十四丑时,身着红衣饮鸩自杀,极凶极煞,为防冲撞,在宫中的停灵时间不宜超过两个时辰,更不能入宗庙,葬王陵。
燕觉面色铁青,笼在袖中的手颤抖着。
洛怀柔……洛怀柔……你就这么恨极了我,连死,也不让我看你一眼?
我说过的,你若敢死,我就将他千刀万剐曝尸泥坑!你逼我的!!
燕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神色越发癫狂,瞧得在场的臣子无不惶恐万分,生怕他们的王,会因一个女人疯了。
众人屏息叩首当口,一位黑衣劲装,身姿飒然的女子匆匆行来,目不斜视落脚精准在满宫拜伏的人中穿梭而过,来到燕觉近前,附耳禀道:“主上,养在幽巷的那只狸奴,跑了。”
燕觉容色一沉,两目如冷刃,悍然扫了女子一眼,“隐鱼,你手底下的人,越发没用了!”
“听凭主上发落。”
“马上去找,这两日的看守便全送往刑室!”
隐鱼垂首应诺,正要离去,燕觉忽而抬手止住她,横来的眼神锐利如鹰。
而后他深深看了一眼殿中的棺木,只觉好不容易压下的揪痛又排山倒海般袭来,一口腥甜血气险些压制不住,终是甩袖离去。
隐鱼自能明白那一眼的深意,目送人离去后,没有去理乱糟糟追随燕觉离去的人群,几个起落消失在殿中,翩然如幽灵,转瞬被茫茫夜色吞没,少倾又悄然折返,无声无息潜于隐蔽檐角,一瞬不错盯着灵堂。
洛怀柔死于这般凶煞的时辰,其实连灵堂都不能设在宫中的,但燕觉偏执起来,谁也拦阻不住。
灵堂之中再无他人,连长明灯都是棺木进来前布置好的,找不到半分疑点。
隐鱼守了两个时辰,也不见那“狸奴”来见洛怀柔一面。她从藏身处出来,撩袍步入灵堂。
棺盖未合,尸身用一张白绸盖住头脸,隐鱼扶棺静静看了一会儿,眉峰轻轻蹙起,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设想,立刻掀开白绸,其下的面貌却并非她料想的“狸奴”。
洛怀柔先天心疾,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在燕宫这些年,心力交瘁,更是少有眉目舒展的时候。
反倒是如今静静躺在那里,眉宇间再无半分郁郁之色。
隐鱼看惯了生死,对昨日红颜今日枯骨并无惋惜,只是想到这是燕觉珍视之人,不愿唐突,将白绸盖回的动作不免轻缓不少。
那人若当真逃出宫去了,自然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
可不知怎的,隐鱼心中竟觉得他应当回头的。
如今未能守株待兔,她竟有些难过。
悠长如吟唱的起灵声在破晓前的寂夜里格外凄切悲凉,直到盖棺闭殓,隐鱼随发丧的队伍一同出宫,心中时刻提着万分警惕,却始终未有人来。
洛怀柔的棺木被一路抬到近郊野地里,燕楚重鬼神,如洛怀柔这般,不抛于乱葬岗,已是碍于她的身份与燕觉恩宠。
隐鱼又在暗处隐身到天光大亮,才终于相信那人当真是逃了,连洛怀柔最后一面,也不会来见了。
是聪明人的选择,隐鱼在心底默默给了公允的评断。
隐鱼从隐身处出来,在灵前上了一炷香,静默立了一会儿,抬步离去。
一个无家无国之人,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燕国还有太多事要做。如今这个女人死了,燕觉也该醒醒了。
燕国风水,讲究凶时之灵,凶时葬之,以煞止煞。
这一方乌沉沉的棺木在野地放了一整天,无人敢近。
沉闷的雷声之后,闪电撕破夜空,瓢泼大雨来的毫无预兆,摆放了一整日的棺木中突然传来动静,如有人在,怕是要以为棺中人诈尸了。
只听棺材右侧底部“笃笃”轻响数声,浑如一体的棺木裂开一丝缝隙,一块三掌宽的木板被推落下来,竟有个人从被推开的狭小缝隙里钻出来,滚落泥泞中,在雨水的刺激下瑟瑟发抖。
那或许,还能被称作人吧。
他几乎已经不成人形,一头长发蓬乱如蒿草,素白的囚服不知被鞭子撕破过多少裂口,被血污浸染到几乎看不出原色,残破不堪披在身上,从裂痕中露出新旧交叠的累累伤痕。两只手上各套着一个青铜铸就的圆环,那是被斩断铁链却无法解开锁扣的镣铐。右腕的圆环中间浇铸一根拇指粗的铜钉,钉穿了整个腕子,将圆环牢牢固定在手上。
他身上散发出腐肉的恶臭,眼神空茫迟钝,几乎比棺材中躺着的那个,更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男人躺了许久,才挣扎着坐起来,从灵前的贡品里,拿了一块软糯的糕点木然往嘴里塞,而后机械地重复咀嚼的动作。
他还来不及咽下,便无声干呕起来,深深躬下身去,痛苦得连五脏六腑都要一并呕出来一般,却连半滴眼泪也没有。
他仿似一具行尸走肉,魂魄早已不在这世上,所有喜怒哀乐,都被梏锁在无间深渊。
他身后的棺材里,躺着他此生最宠溺的女子,她用性命替他换来一线生机,自己却连为她扶棺哀哭都做不到。
男人呕干净了,呆呆坐了一会儿,鞠了一捧雨水洗脸,赶在下葬的人到来前,蹒跚离去。
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知道被洛怀柔用命换来的这条破命,不能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