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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chapter 41 ...


  •   沈霁青没有问他为什么如此在意猫老头的女儿,也没有质疑他反应过度的其他表现。
      他只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看着他,听着他。等他无话可说,再过来把沙发上的褶皱抹平,拍拍他的背。

      “你去睡吧。一般到了晚上,人总容易想得太多、太远、太复杂,没什么用,反而是自己吓自己……”

      程姜顺从地走了。

      然而那天晚上久违的失眠又去而复返,密密地包裹着他,像一张网。他透过网格往外看,窗台上是那张黑暗的嘴,周围则是聚成暗色光团的沉沉的月光,在网格的影响下又像是被撕裂成一片一片。
      他的思绪在月色下像海绵一样开始膨胀肿大,却正好被罩在他身上的网兜住,复而压回他身体里。

      强迫他一刻不停地想。

      新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冷湾呢?

      嘴:冷湾是圆的。

      荒诞的梦中之语,忽然变得有理有据有实际了。走出了新墙,走不出冷湾——新墙像一颗药,和着水咽进喉腔里,给他去改变生活的希望,却毫不掩饰它的副作用。没有使用说明的药,已经几乎隔断了他对于服药前的大部分记忆,只剩下一些最刺人的碎片。
      他早已不记得他那时每天做什么工作,认识什么人,居住的房子在什么位置。

      他甚至开始觉得冷湾是一个比他以往认知里还要加倍不可理喻的地方:在如今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里,那样一个落后、无知、停滞的乌托邦白日梦怎么可能安居一隅近一个世纪呢?

      程姜听说有很多速效药,可以减缓身体的痛苦,却造成头脑上的混乱。
      他觉得新墙是这样一颗药。
      只能暂时减缓身体的痛苦,但等药效过去,只剩下真实与混乱,更加痛不欲生。

      冷湾医院给他开过一张单子。

      又一张,第三张。
      他把三张单子叠在一起,折起来,和他咳出的血一起放在下水道里冲走了。

      医生说他的肺病可能传染,所以他不让她碰他的东西。

      莘西娅?

      也许有一天,他从梦境中醒过来,发现她不见了。她活到十六岁,在本该用药物自杀的那一天死于他因:一场自行车车祸,一次跌落楼梯的意外……在他正沉浸在以为自己改变了往昔的虚假的幸福中时。药效过去,他发现一切的本质都没有改变。今天是一次警告:楼梯就在那里,她可以从最上面一阶绊倒,而周围没有一个人拉她。
      她跌断自己的脖子,悄无声息地死去,就像在新墙另一边一样。

      嘴:不然世界上千千万万个痛苦的人,凭什么让你,一个活到最后已经算不成个“人”的角色得到弥补的机会?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同样的命如草芥,同样的自欺欺人。

      她在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你要重新来过,就是翻了篇吗?

      他真的离开冷湾了吗?

      不要想了。胡思乱想对你没有好处。

      想点别的。什么东西都行,想点别的。

      *
      *
      女人在广场上游荡。

      周围行人神色匆匆,她孤零零地走着,被抛弃在了世界之外。
      没有人看得见她,她也不熟悉这个世界。

      她所了解的唯独只有那一扇门,但没人为她开。

      日落的时候,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年老的术士。在她停在他的摊子前面时,他叫住她:姑娘,请留步。
      她惊讶回头。

      先生,你看得见我?
      术士笑了:我不仅看得见你,我还知道你。
      女人问他,那我是谁?

      术士摊开一张发黄的报纸,把上面的新闻指给她看。你叫黛安娜,是镇里纺织工厂的女工,上周末被发现浮尸于树林后面的小湖里。是一个年轻的小孩发现的,他大哭大喊着奔回家里,湖边很快围满了人。你妹妹也在,披着黑衣哭天抢地,但谁也不知道这件悲惨的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黛安娜问,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术士说,大概是因为你死得太过突然、惊恐吧。你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并不是溺死的。你胸口插了一把刀,从前胸插到后背,是断了气后被抛尸在湖里的,还是在湖里被当胸一击?谁也说不清楚。
      黛安娜问,是过路的强盗做的吗?

      术士摇头。杀人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除了鉴定出捅刀的手是左手。镇里已经炸了锅,人人都在忧心忡忡,警察立刻排查了所有惯用左手的人,但人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姑娘,你这个案子,已经成了悬案啦。
      黛安娜忧心忡忡地:那我随后该怎么办呀?
      术士说,我叫住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我也不忍心看漂亮小姑娘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我可以让你回到你死前的那个夜晚,而随后,你可以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躲避你上一次没有躲过的厄运。

      黛安娜感谢他,说我一定珍惜这个机会。谢谢你先生,谢谢你。
      *
      *

      程月故给他打电话的频率不高,也没什么规律,内容也往往千篇一律,几分钟就能结束。
      自从他们重逢,母子两人就维持着一种架在亲密与疏远之间的刻意关系,打电话打到最后也往往相对无言。

      程姜会把他们每次打电话的时间记下来。

      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程月故主动来电,但每次他发现两人上一次的通话日期已经相隔一个月的时候,也会给她打回去。他们就维持着这种时间上的默契长达一年多。
      昨天晚上本来是正好一个月后的那天,但他因为白天的种种事情没能想起来。

      因为前所未有的严重失眠,他一夜未睡,后来干脆爬起来呆坐在窗口看天从黑变亮,于是到了早上格外困倦。
      等他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
      妈妈昨天在等他的电话吗?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下,因为电话已经接通了。

      他们往往没什么好聊的。

      程月故一句一句讲她住的房子后面的小鸟,以及她最近总要参加的各种酒会。她讲沈自唯给她定做的一条天青色晚礼服裙,颜色是她自己要求挑的,算是一众颜色里最合适的,但四十多岁的人,穿上去还是像老黄瓜刷绿漆,别扭得很。其他人都说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她讲完话就换程姜讲。专业翻译证书已经考下来了,工作兼职一切顺利,正在规划转职。程玥?程玥很好。要和她说两句话吗?

      每次他们自觉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把莘西娅推出来,让她以童音稚语来让通话时间的数字显得好看一点。
      莘西娅想说什么就会说什么,程月故和她说话倒还会放轻松一点。

      他记得年初的时候,妈妈在挂电话前和他叹气说:
      “宝贝,你现在和我都不怎么亲了啊。”

      以前他们之间是相通的门框,后来上面加了一扇门。

      门关久了,就没法再打开,慢慢随着灰尘融成一堵墙。

      墙就墙吧,程姜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他把莘西娅接回来的时候曾经想,这一回没有小钱德勒,没有妈妈,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可以像放风筝那样把莘西娅放出去,而他自己什么都不需要。
      他那时候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一辈子被生活狠狠压在尘灰里,结果到头来,仍然不长记性。
      他仍然天真得可耻。

      正在他恍神的时候,电话又回到他手上。

      “怎么回事?”妈妈厉声说,“玥玥说你们昨天带她去了医院。”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还有医院这回事。

      在程月故和他的电话里,有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内容是在针对他当下的情况来埋怨他不该年纪轻轻要孩子,并以此试图更大范围地介入他与莘西娅的生活。

      小女孩抬起头,用圆圆的眼睛看他。
      程姜拍拍她的背,把她抱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小心磕到了头——”
      “磕到了头?怎么磕的?”
      “她从楼梯上跑下来的时候——”
      “不到两岁的小孩,你竟然让她自己从楼梯上跑下来?”

      程姜对此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于是程月故像是打开了闸口,让通话时间又延续了五分钟。不过这一次,她只是简单地指责他没看好小孩,并没有说其他需要程姜反反复复拒绝的事情。

      电话很快挂断了,他一看时间结算:16分01秒。

      他用食指碰了碰桌子上的碗,还是温的。

      与此同时,沈霁青也从楼上下来了,边下楼还边哼着歌,声音弯弯绕绕的,有点像山歌,又有点像跑调。

      程姜在音乐方面一直没什么造诣。
      “你在唱什么?”他打起精神问。

      “没什么,是我临时瞎编的调子。”沈霁青颇为高兴地回答,程姜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顺口道:
      “以前没听过你编调子。”

      这时候沈霁青已经开始对桌子上的煎鸡蛋发动攻击,一边把蛋黄上面的蛋清先撕下来吃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为了开心。”
      “开心?”
      “你忘了?黄色的盒子,那个什么生活指南——”
      “那个啊,”程姜这才想起来,“我还以为你已经看完了。”

      沈霁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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