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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chapter 40 ...

  •   “我是不是要死了?” 被程姜抱上车的时候,莘西娅抽抽噎噎地问。
      “嘘,别瞎想。”程姜温声说,“到了医院就好了。”

      莘西娅抱着沈霁青为了安抚她特地给她拿下来的玩具熊,继续抽抽搭搭地把头转了回去。
      熊的一半头上溅满了血,无神的玻璃珠眼睛惊慌地睁着,身上短短的绒毛黏在一起,已经干成了褐色的硬块。

      程姜边哄着女孩边侧过头看了一眼。

      沈霁青正全神贯注地把车开出小区,只有嘴角有点向下坠着。
      “霁青?”
      “啊?”

      他想说,你别太自责了。但这话已经在家里说过好几遍,不管用。再想说,说了几句,忽然发现并没有声音出来。包好的伤口又开始冒血,缓缓淌落下来,但用棉花一碰,又什么都没有。

      程姜想起曾经出现过的噩梦,不敢去看玻璃,因为那里有模糊的人影反射。
      他怕那里的莘西娅空有眼眶,没有眼睛。

      他干脆闭上眼。

      莘西娅当时跑得太快,在离地面三四级的时候被自己绊住了,但是这回下面没人接着她。沈霁青跟在后面,只来得及拉了她一下,没拉住,只是减缓了一点冲击力。

      女孩向下扑倒,等程姜推开盘子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已经脸朝下摔在地上,一时连哭都没哭出来。

      她额角正好磕在台阶上,等程姜把她扶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要哭。

      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程姜下意识地去捂,结果伸出手后又不敢触碰到伤口,慌乱中被沾了一手血,像是凶杀现场。
      沈霁青已经跑下来了,见此情景一声不响地又跑回楼上去拿医药箱,经过她房间的时候顺便跑进去,随便从她床里抓出来一个玩偶,塞在她手里。

      他们两个人蹲在楼梯上,就着从客厅漏进来的阳光给她的伤口用双氧水紧急消毒,半天才止住血。

      程姜手抖,所以他负责抱着孩子,让沈霁青给她涂药水。

      一棉签双氧水下去,伤口泛出白沫,被干净棉签抹掉,又涂一层,直到没有了白沫为止。莘西娅起先嚎啕大哭,到最后只剩下哭音,眼泪都没有了。程姜空出一只手拍她的背,眼睛却不敢看她,只能低下头去看医药箱。

      沈霁青的医药箱小小的一只,里面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最上面的除了散落的棉签袋子,还有一小盒感冒清热冲剂,一管京万红,还有一盒半开封的药。
      因为是竖着放的,字被遮住一半,只能看见“思诺思酒石酸”。

      石榴酸?程姜没精力细想,那行小字很快从自己脑中过去了。

      消过毒后沈霁青赶紧跑出去开车,程姜则开始给莘西娅擦流得满脸都是的血。他的手不太听使唤,擦了半天才把她的脸擦干净,只留下伤口四周那一圈没动。
      他快速清洗手上的血。

      “熊熊脏了。”莘西娅啜泣着说。

      程姜一抬头,见沈霁青已经把车开到了窗户下面。他们住的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场,只在小区里面圈了一块地方停车,把车开出来很方便。他赶紧抱起她出门。

      “没关系,回来就能洗干净了。”

      *

      程姜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心思看他们的车开到哪儿了,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只剩下胡思乱想。

      猫老头的女儿死了,他想,但猫老头被蒙在鼓里。他还不知道他女儿死了。莘西娅转过头来,脸照在雪亮的灯光里。他看见莘西娅的血从额角往下流,流过眼睛,有一道甚至直接沿着下巴流到衣服领子里面去。他看见莘西娅眼眶里乌黑一片,里面空空如也。

      他觉得这情景眼熟。

      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楼梯上站着白裙子的小女孩,眼窝里面淌下血泪来。父亲?她说,忽然她的影子被拉长了,高高地站在那儿,身段也变成了长成的大女孩。

      父亲。

      程姜想:猫老头的女儿死了。
      我的呢?

      十六岁的莘西娅面容模糊,他能看得清楚的只有她的一双蓝眼睛,清澈得像是最明净的窗玻璃。但玻璃是单面的,他无论如何也望不进去。
      莘西娅说:“一切都是徒劳的。重来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程姜抬起头来,他感到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流。

      而户籍处的工作人员看着他。
      “你要拿我们这里的户籍,有什么意义呢?”
      “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文字脱离了他,连同语言一起。他是丧失了建立人际纽带的“人”,他无法捍卫自己。他听见自己苍白的辩论,在梦里被扭曲的话语凝结成字符。
      他在一字一顿地解释,关于他为什么要离开冷湾,关于他一定要离开冷湾。

      他已经隐隐感到这是一个噩梦了。

      “你还不知道?”工作人员惊喜地看着他,他的脸也开始夸张变形,“这里不也是冷湾吗?”
      “我乘了船,还坐了飞机……”他呐呐地。
      “可你们学校没教过你,冷湾是圆的吗?”对方比出一个夸张的手势,“冷湾无处不在。无论从哪里出发,往哪个方向走,都要重新来到冷湾呀!”

      他腾地站了起来。
      他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他必须走。

      手腕上传来幽凉的触感,好像一只手虚弱地要拉住他,又随着他的动作而脱落。

      莘西娅在后面说:“救救我吧。看我一眼,救救我……”

      他转过身去,惊恐地看向她。因为她背后突然亮起白光,照亮了她身后仿佛没有尽头的铁轨,却让她的面庞彻底黑暗下去,只剩下一个漆黑的剪影。他看见呼啸着的火车头远远而来,她伸开双臂,一动不动地站在铁轨中间,在巨声冲撞中化为碎片。

      他感觉自己在向前倒去,眼前的火车渐渐消失,只剩下满目疮痍。

      耳边有人说,“我们到了。……程姜?”

      *

      程姜这才恍然清醒过来。

      他身子因为惯性差点直接撞到前面的车玻璃上,还好被安全带又扽了回去。他们快速分别从两边车门下车,途中莘西娅头上虚虚扣着的帽子歪掉了下去,他刚把车门合上就去给她扶正,但扶了好几次还是歪着的。

      莘西娅这时候已经不再哭,任由他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整理,突然出声说:
      “我不疼了。”
      “什么?”
      “我要回家。”

      沈霁青已经从驾驶座的那一边绕了过来,接话道:
      “好姑娘,还是要让医生看看,不然留下疤痕就不漂亮了,啊。”

      他说话的时候突然伸手握住了程姜刚刚垂下来的手腕,五根手指收得很紧。

      程姜任由他拉着,跟着他一路穿过私家车停置处之间的小小空隙,在白的晃眼的下午日光下跑进医院一楼的大厅里。
      沈霁青越跑越快,快到程姜觉得自己差点跟不上他。

      等到他们挂完急诊号,坐电梯去治疗外伤的四楼的时候,程姜才发现两人手的位置已经变成了是自己的手抓着沈霁青的。
      拇指、无名指与小指形成一个环,扣在对方手腕上。中指擦着他手背。食指则杵在手心里,被沈霁青的几根手指虚虚搭住。

      他转过头,去看电梯银色墙面上的反光。

      他看见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模糊地连在一起,好像永远不会相互分离。

      *

      莘西娅额头上磕了个三角坑,创口需要缝合,还要打一针破伤风。
      她一看见针就又害怕起来,不停地说她要回家,最后还是靠沈霁青用一个医院楼下西点屋的小蛋糕作为诱惑稳住了她。

      “你要蓝莓的还是黄桃的?”

      “黄桃。”莘西娅毫不犹豫地说。

      她最喜欢那种乳酪底,上面点缀着新鲜水果的小蛋糕,小小的一个,大人的话一口就能吃掉。沈霁青带回来一盒四个,全是蓝莓的,因为黄桃的已经卖完了。
      程姜抱着她,让沈霁青先用一次性塑料叉子喂了她一个,又承诺她等打完针后再给她第二个,她才又高兴起来。

      小孩很容易再次高兴起来。

      沈霁青考虑到程姜没怎么来得及吃午饭,又给他带上来一个肉松面包,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他吃完面包的时候正好轮到莘西娅进去缝针,因为药物原因,对莘西娅来说过程确实不怎么疼。

      她只是在打针的时候很小声地哭了一会儿,但过后一吃完小蛋糕就忘记了。

      再从医院折返回家后已经近六点。

      莘西娅受了伤,等晚饭时草草喝了点粥,七点出头就去睡了,剩下两个成年人坐在客厅里。

      她一走,程姜立刻觉得周围空了一块,黑洞洞的,心一直往下坠。
      没有一刻不停需要他关注的小女孩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即使是睁着眼睛,他都觉得前面的粉墙上正往下面淌浅粉色的血。

      猫老头的女儿死了。

      就这一句话,他从中午听到时开始翻来覆去地想,只有偶尔心思全在其他事情上的时候才会暂时忘却。但在大部分时间,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循环,难以驱逐。猫老头的女儿死了。他按住自己的手腕,感受脉搏跳动的频率,像是被调成最快的节拍器。他强迫自己用力呼吸。

      猫老头的女儿死了。

      猫老头和新墙那边的他自己差不多年纪。

      一段模糊的生活记忆,既是过去也是未来。过去接轨现在,现在又接轨未来,假如莘西娅正常长大……
      他想起老人站在院子里时说过的话:“我二十六岁起就一个人带着她,上哪儿都带着。”
      以及:“她最喜欢的猫……我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

      猫老头穿着旧式的中式衬衫,瘦骨伶仃的肩膀在打颤。他依稀看见他身上有自己的影子。所有人都是不幸的,他知道。没有人能得天独厚地避开所有苦痛,他也知道。
      而最可怕的不是这个。

      最可怕的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何走上了绝路。

      他甚至思考过是不是他人唆使的,但又觉得不可能。无知无觉的东西是最可怕的……他没有别处去归罪,最后的源头只能回到自己。可到底是哪一点彻底压垮了莘西娅这个人?
      那些以S区海岸为背景,虚虚实实的记忆又回来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不现实的念头。”她说,“我小的时候,还会对自己说你有苦衷,我幻想过……”
      “我出生的那一刻,你是爱我的吗?”
      “我现在不相信你了。你说你要重新来过,就是翻了篇吗?”
      “是你先不要我的。”
      “我不会跟你走了。”

      帮帮我吧,莘西娅说。

      帮你什么?

      我恨他不会来。

      程姜时常幻想着自己那天跑回去,跑上楼梯,问一问她到底在想什么。问一句不会伤害到他,但也许她会活下来。活过十六岁,不再重复她在另一个时空的命运。但她也可能死在十七岁,二十岁,三十岁。人都是要死的。车祸,溺水,急病,谋杀,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这世上的死人还少吗?

      他感觉到沈霁青放下了电脑,慢慢挪到他旁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背。
      “你还好吗?”

      一时间程姜感到自己被打开了一个开关。

      他什么都想说,但所有话涌到喉咙处,只有一句可以先出来,而更多的只能压在后面,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的手在死命地攥着身下的沙发布,被另一只手抓住,抚平。你明不明白你看到的爱都是假的,不存在的。你想象不出我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莘西娅早就死了。
      我害死过我自己的女儿。

      “霁青,”他最后只是耳语,“你知道吗?毛逸先生的女儿死了。二十八岁,死在产房里。他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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