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霜未

12、第 12 章

　　沈沧带着孙太医返回沈府时，青青正在房中烘制膏药。
　　这原是铜鼓的活计，青青不愿每日无所事事地被供着，在一旁看了一会，觉得和之前她用的法子差不多，便试探着问：“我能试一试吗？”
　　铜鼓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哦，对，他恍然大悟，新夫人想亲自照料侯爷嘛嘿嘿。
　　于是他老怀甚慰地让了贤。
　　青青烘着膏药，铜鼓就拎了热水来配制泡腿的汤药。他是个健谈的，也不需要青青搭话，自己个儿就能说个滔滔不绝，而且什么话题都往沈沧身上引。比如沈沧十四岁就参军啦，十六岁就封侯啦，家业全是军功挣下的啦，与皇上情同手足啦……尽是夸耀的好话。
　　青青听着，觉得歉疚。铜鼓是真心实意想撮合他俩，可将来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铜鼓的话已经转到皇上的赏赐上，“……西山的庄子也是皇上赏的，那可是块风水宝地，紧挨着皇家的园子，一般人可得不着，是赏侯爷救驾有功呢！”
　　铜鼓见青青听得专注，就兴致勃勃地讲起当年之事，“那是皇上登基以前了，昌王——嘿！我这嘴，该打！——逆党作乱那年，那时候皇上还只是齐王殿下，范贵妃也只是个婢女，两个人不是被逆党囚禁了嘛，后来逆党战败了，皇上和贵妃就逃走了，逃进了山里。”
　　铜鼓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看见似的。说那时大雪封山，几乎没有路可进山，不仅勤王的军队在找皇上，逆党的余孽也在暗中搜山，情况很危急。好在沈沧凭着难以觉察的一点蛛丝马迹，抢先一步找到了皇上和贵妃。两人藏在山洞中，几天没有东西吃，饥寒交迫，哪里还能走得动，只能依靠沈沧。沈沧每次先背着皇上走一段路，再返回背范蔻和新诞的婴儿，就这样一点一点往山下走。雪深路滑，有些地方还是峭壁悬崖，很多时候他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的，据说途中还杀了几个逆党，自己也中了一刀。他带伤背着皇上贵妃走了整整一夜，才爬出雪山，腿上流的血都冻成了冰坨。
　　青青忽然想起什么，“侯爷当年是十六岁吗？”
　　铜鼓挺起胸脯，十分骄傲，“嗯，十六岁。十六岁就被封了‘武宁侯’，封号还是皇上亲拟的呢！”
　　十六岁的少年王侯……
　　从雪山中攀陡壁过悬崖，救出皇上……
　　是他？

　　青青正想再问，这时沈沧回来了，请来了孙太医，为青青瞧瞧眼睛。
　　听说这位孙太医是眼科圣手，还是沈沧为她亲自登门请来的，青青简直受宠若惊。
　　孙太医仔细查看过她的眼睛，又诊了脉之后，同沈沧来到屋外，歉然道：“夫人的眼疾患病日久，卑职恐怕有负侯爷所托了。”
　　孙太医在眼科上颇有造诣，若他说没有法子，那便真是没有法子了。
　　沈沧有些黯然。
　　孙太医没治好病，哪敢再收沈沧的见面礼，虽然不舍，也只得从怀中掏出调函，递还沈沧，“这个，这个还请侯爷收回吧。”
　　沈沧推还给他，“孙太医多虑了。令兄在边陲任职多年，年事已高，于情于理早该调回原籍，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多年心事被沈沧化解，却又不苛求回报，孙太医喜出望外，且愈发感恩戴德，想做些什么回报这份恩德，“夫人的眼疾虽难以治愈，但若侯爷信得过卑职，卑职可定期至府上为夫人施针，也许能有些许缓解。不过效果因人而异，卑职也无把握一定有效，只是姑且一试。”
　　这便是真心实意的了，他是相信沈沧的为人，不会因医治无效而迁怒于人，才敢这么说的。
　　沈沧当然乐意，同青青商议过后，便请孙太医即刻施针。
　　青青没做过针灸，有点紧张，沈沧道：“不用怕，我陪着你。”
　　孙太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准备一番后，便请青青卧于榻上。
　　青青闭着眼，她看不到沈沧，但能感觉到那道来自侧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过。

　　他定然不记得赵家还有这么一个小女孩了。
　　她也是从祖父口中听说此事。那时新帝登基不久，一日家宴上，祖父谈起他的一名学生，赞不绝口，说那学生从雪山中寻到皇上，攀陡壁过悬崖，从逆党刀下将皇上救出雪山。幸亏有他救下皇上，才得以稳住纷乱的朝局。
　　祖父欣慰，说他没有看错人，那学生虽出身寒门，但将来必为国之柱石。
　　祖父是名严师，甚少如此夸赞学生，青青不免起了好奇之心。
　　几日后，学生们来赵府拜望祖父，她听说那人也在其中，很想去瞧瞧“飞檐走壁”的侠客是不是长得如哪吒那般三头六臂，可惜她平日连院门也出不得，央求母亲未果，只能遗憾作罢。
　　而如今，那个人就坐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不会知晓她的身份，她也绝不会向他道明。但只要一想到，他也曾同祖父同席对饮、也曾听过祖父教诲，心中便觉得温暖。
　　毕竟，当年同赵家来往稍微密切些的人，友朋也好，学生也好，大都以朋党论罪，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四散无踪了。
　　而沈沧，是八年来，她遇到的唯一一位故旧之人。

　　针灸耗时颇久，沈沧便命铜鼓拿来邸报，一边翻阅，一边相陪。待孙太医拔了针，他才起身，亲自送孙太医出门，又封了重礼。
　　这番举动，自然是为表明他对此事的重视，好让孙太医今后尽心医治。
　　无论医不医得好，青青都是真心感激的。
　　她见沈沧迟迟未归，便将散落在桌上的邸报收拢起来，方便他回来查看。这时听见院外有说话声，她撩起棉帘向外瞧，见沈沧站在院门处，正笑着同一名管事仆妇模样的妇人说话。那妇人青青并未见过，不过看两人的言谈举止，都并不见外，应是熟识的人。
　　青青看得出沈府只是一个别院，武宁侯真正的府邸应在别处。这妇人兴许是从侯府来的，也兴许，沈沧不止一个别院，这在王侯贵胄之家实属寻常。
　　妇人似乎是为她而来，说话间目光不时向这边张望，此时大约看到帘后的人，目光忽然一亮。
　　沈沧随着她的视线，也转过头来。
　　青青被瞧了个正着，慌忙松开棉帘。哪知棉帘落下时，刮到她手中的邸报，理好的邸报散了一地。
　　青青懊恼，忙蹲身去捡，才捡起一份，沈沧便掀帘子进来了，肯定是看到了这里的情形。
　　“对不起。”青青窘迫，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虽说沈沧是请她帮忙作戏，可从他救她、到带她回沈府这段时日，倒是自己给他添的麻烦更多。
　　沈沧不仅没责怪，反而牵了牵嘴角，似乎在忍笑。
　　青青莫名，不知自己哪里好笑？
　　“方才你看见那位，”沈沧蹲下来，将地上的邸报捡起来，“是我母亲身边的人。”
　　所以，并不是其他别院的主子派人来探问情况？
　　等等！他这是，在向她解释？
　　难怪他在笑她，自己方才倚帘相望那一出，放在外人——譬如那妇人——眼里，多半以为是新人争宠的手段，所以沈沧才会特意同她解释那妇人的身份。
　　青青双颊泛了红，讪讪地手中的邸报还他。
　　沈沧也不细看，随手搁在桌上，坐下道：“约摸是母亲听了些传闻，心里着急起来，便遣人过来问个究竟。另则，老人家也是想见儿子了，想叫我回去一趟。”
　　青青在旁陪坐着，有些不解，不知他为何要将这些细细说给她听？
　　沈沧思忖稍顷，侧身向她，是商量的语气，“我将你安置在府中，因是权宜之计，故而并未带你拜见父母。不过既然老人家听说了，恐怕这一面早晚都还是要见，你的意思呢？”
　　青青这才听明白，想必沈母是听说沈沧新纳了妾室，这妾室背后种种传言，又是“运河情缘”、又是“两男争女”的，做母亲的怎会放心。想见儿子是其一，更要紧的，是想见见她这个妾室吧。
　　原本这不算事，正经的妾室哪有不想拜见老夫人的？可她和沈沧是作戏，若拜了老夫人，那就是正经登堂入室了，将来再分开，怎么说呢？可她听沈沧的话音儿，似乎希望她能同去？
　　她犹豫道：“那……侯爷的意思呢？”
　　沈沧诚恳道：“若我回绝了，母亲虽不会明言，但总不会安心。我长居在外，不能常在父母膝下尽孝不说，还让她老人家为我担忧，实在不孝。母亲见到你，便会知道你品性纯良，秀外慧中，也便会放心了。若你愿随我回侯府，沈沧感激不尽，不过你不必勉强，也不是非见不可，我只是问问你的意思，你若觉得不便，我推了便是。”
　　他提起母亲时，面上温敦的笑容，令青青动容。
　　她不知多想为父母尽孝，可惜再也不能够了。将心比心，她想令沈母安心，更多的，也是为圆沈沧的心愿。
　　她浅笑道：“青青听侯爷的。”
　　沈沧展颜，便决定这就动身。
　　青青以为他是不愿母亲久等，便应了，即刻回房更衣。
　　她平日衣着朴素，也不施粉黛，但既是随沈沧面见长辈，便不好马虎。按着沈沧口中“品性纯良、秀外慧中”一说，沈母应当不喜欢太冶艳的女子，但也不能太素净，在老人家面前显得不吉。于是仔细挑选了一套牙色镶银鼠边的短袄和藕色马面裙，略扑了粉，点了朱唇，转出房来。
　　沈沧正在清点要带回侯府的物品，听见脚步声响，转头看时，手上的动作便顿住了。
　　青青见他不语，忐忑道：“是不是不妥当？”
　　“没有。”沈沧拿捏着分寸评价，“大方得体，母亲一定会喜欢。”
　　他照顾青青敏感的心思，并没有表露自己的惊喜。
　　她平日不爱打扮、衣饰低调，一方面是勤俭惯了，不喜奢侈，另一方面，也是小心护着己身，毕竟对她来说，沈沧总还是陌生男子。尽管她面上不露，但这一点点细微的戒备心思，他是感觉得到的。
　　可是今日有些不同了，她不吝于在他面前展露本色。虽然不知为何，但这小小的转变，是信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