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拔刺法则》青天收雨

79、野狗

　　“手术都准备好了，马上开始。”肖楚递来一杯温水，“先把药吃了。”

　　“……”

　　僵持片刻，她终于接过水杯。

　　即使被她以某种堪称粗暴的方式推开，肖楚倒是依然平静，又或许，她认识他这么多年，根本就从未见过他恼怒的样子。他永远是那么的镇定，一张英俊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像猎人注视着动物，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在顺着轨道发展。

　　“肖楚，就算你真的要娶我，林家也不会同意的。”她深吸一口气，感受到温热的水流裹挟着药片流淌进胃囊，造成某种轻微抽搐。“林念雪有多恨我，你很清楚。她绝对不会容许我嫁入肖家的。”

　　“林家的事，我去解决。”

　　“……”她怒极反笑，“肖大少爷，您财大气粗，林家当然不敢把你怎么样，最多敢怒不敢言罢了。被他们当成靶子发泄的人是我。林念雪痴痴爱了你这么多年，让她亲眼看着我穿上婚纱挽着你的手踏入礼堂，一定会愤怒到失去理智。到时候我可不敢保证她会不会做出给我下毒之类的事。”

　　片刻寂静。

　　她紧紧捏着空玻璃杯，硬着头皮抬头看他。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抬手替她将一缕碎发重新捋到耳后。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肖楚淡淡道：“毕竟，一心想向我复仇的人是你。如何与林念雪相处，恐怕不应该由我来操心才对。”

　　“……”

　　白薇差点捏碎杯子。

　　“公司那边，我已经跟裴泽说了。这几天你就先呆在医院陪宋伯母。等伯母彻底身体恢复了，再忙工作也不迟。”

　　目送肖楚离开后，白薇才松开冷汗涔涔的手指，匆匆下楼。

　　肖楚虽然帮她请假了，可她也不是傻子。说实话，她最近一个月休的假已经快要比同事整整一年都要多了。裴泽之所以还能继续容忍她，纯粹是看在肖楚的面子上。

　　电梯门开启，她匆匆走下台阶，忽然脚腕一软。

　　条件反射地捂住腹部，却又松手。

　　就这么重重摔下去好了……

　　让一个从未诞生过的生命就此消失。

　　为了她的人生，她全部的人生——

　　忽然被一双手扶住。

　　暮夏骄阳似火，白薇却如坠冰窟。她鬼使神差地抚上腹部，似乎感觉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像微弱的脉搏。

　　是啊，她彻头彻尾就是这样的人，这样虚伪的人。明明发誓不会嫁给肖楚，到头来却还是犹豫了，既没有彻彻底底忠于程谨言，也没有彻底忠于肖楚，既没有彻底忠于自己的仇恨，也没有彻底忠于自己的家人。

　　“...谢谢先生。”她终于回过神来，向好心扶自己一把的路人低声道谢。

　　路人却没有松手。

　　她撞见了一双眼眸。

　　漆黑的眼眸。

　　* * *

　　“…程谨言？”

　　“怎么？”青年握着她的手腕，“见到我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医院一楼大厅里人潮汹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脚步声磅礴好似交响乐，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

　　“没有。有些意外罢了。”她抿了抿唇，脸色仍然苍白，“程先生怎么会来医院？”

　　“因为你在这里。”

　　相当简单直接的答案。

　　女子低垂的眼睫骤然颤抖，忽然转身，却被紧紧握住手腕。

　　“你要回公司？我送你。”

　　“.…..”

　　跟着他来到地下停车场，他拉开轿车侧门，她弯腰钻了进去。她好久没坐过他的车了。熟悉的淡淡海盐味道扑面而来，像日光下晒干的海水和柠檬粒。她机械性地系上安全带，大脑却空空荡荡。

　　“宋阿姨估计很快就痊愈了。听医生说，手术进展得很顺利。”

　　“他们对谁都这么说。”

　　程谨言闻言就笑。

　　轿车驶上地面。

　　日光澄澈。她渐渐放松下来，感觉自己好似某种正在融化的焦糖。

　　“所以，白小姐，你想当做一切事都没发生过是吗？”

　　她陡然一僵。

　　“五年前的那件事被捅出来，必定有幕后黑手，不是肖楚就是林念雪。这次你母亲住院做手术，也是肖楚一手安排的吧？我都能打听到的事，林家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轿车转过一个弯，青年声音平静，“今天曝光一则负面新闻，明天等待你的又会是什么？”

　　“够了。”她忽然打断他。

　　“够了，程谨言。”她微微仰起脸来看他，“我要怎样，那是我自己的事。”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可以来找我。”

　　“停车。”她束紧手指，“请停车。”

　　她眼睁睁看着轿车经过双世公司，然后远离。

　　“明明都毫无防备地上车了，现在才想到要重新捡起自己已经丢掉的防备心和自尊心，是不是太迟了？”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依旧平静，平静地令她浑身发冷，“做任何事都要给自己留余地。这个道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懂，难道不是吗？”

　　“我的余地？”她却顿了一下，缓缓微笑，“我的余地是你吗？”

　　“为什么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程谨言，五年前的一切，你也都知道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替我担心吗？”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有时候，我确实很好奇，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脆弱得不堪一击吗？明明是你遭遇了那样的事情，明明是我迟钝到没有察觉，明明是我误会了你，你为什么不生气？反倒替我担心起来了。白薇，从前我竟不知你如此宽容大方。难道是跟着肖楚久了，一门心思要嫁入肖家，连脾气都为他改变了吗？”

　　他的手指握得太紧，紧到她能听见自己手腕骨骼摩擦的咯吱声，她忽然感觉到某种剧痛，剧烈的绵延的疼痛。

　　“不……”他薄唇紧抿，“你不会嫁给他的。”

　　她却反问，“你怎知道我不会？”

　　反光镜雪白一瞬，映出青年俊美苍白的脸，“白薇，一切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从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信任你，是我缺乏安全感，都是我的错，才会做出分手这种蠢事。你恨肖楚，又怎么可能嫁给杀父仇人？因为要复仇，所以要跟仇人结婚，这听起来未免也太可笑了。”

　　她却不言。

　　兴许是她的沉默太过彻底，青年终于踩下刹车，轿车停在十字路口，他的脸上闪过一瞬惊慌。

　　漫长的寂静里，他仔细凝视着她的脸，再顺着脖颈向下，视线最终停留在她没戴戒指的无名指。

　　“你……”他动了动唇，终于露出一个微笑，“白薇，你不会嫁给他的，是吗？”

　　“程先生，这一次，似乎是你看错人了。韩跃早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了，难道不是吗？我就是这样的女人，虚荣，虚伪，又卑鄙。我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的亲戚，还有那样的父母，我拼了命也要往上爬。只有爬上去，才能甩掉那些不光彩的过往，只有爬上去，才能向已经死去的父亲证明，我一个人也可以光耀门楣，只有爬上去，我的母亲才肯接受手术，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她抬起脸来回应他的注视，“程先生，我还是劝你离开我吧。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如果你是抱着其他目的才想要帮我嫁进肖家的，那我也会装作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帮助，然后嫁给肖楚。这就是我，你明白了吗？”

　　白薇伸手去拉车门，却被猛地拽住。

　　“不，你只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当初的分手，报复我不相信你。”他终于下了狠劲，眼角血红，“白薇，说气话没意思。只有我们是相似的。别再欺骗自己了。”

　　猝不及防，她被他摁在身下。

　　相当压抑粗暴的吻。

　　出乎他意料的，她却并未推开他。她只是那样睁着眼看他，目光带有某种兔死狐悲的同情。

　　“是啊，只有我们是相似的。”她静静道：“狼狈又残忍，像野狗一样活着。”

　　“如果我是一只金丝雀，那就不要劝我学会反抗，只有乖巧温顺才会帮助我获得更大的利益。但我不是，我是要打架抢食的野狗，那么如果我露出一点点的软肋，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程谨言，我本以为，对于这一点，你是很了解的。所以，不要再劝我离开肖楚了。这就是我的人生。”

　　“你不该相信我的，程谨言。正因为我们太过相似，所以你更不该相信我。”

　　漫长的寂静。

　　车窗外川流不息。

　　他终于停下动作。

　　日光倾泻，她的漆黑双瞳那样淡漠。

　　好似刚刚一闪而过的冰冷液体全然是他的错觉。

　　她终于挣开他的手，拉开车门跑了出去。

　　终于回到双世，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办公桌，就被警察围住。

　　“是白薇白小姐吗？”警察朝她出示证件，表情严肃，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我是。”

　　对方却并未给她任何询问的机会，又道：“白昌是你父亲的哥哥吗？”

　　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赫然一僵！

　　良久，才点了点头，“是的，有什么事吗？”

　　她的表情落进警察眼里。警察眯眼看她，忽然抬手举起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深夜的小巷，那种充满各种隔夜呕吐物的潮湿阴冷的巷子，肮脏的令人作呕。躺在地上的男人浑身是血，满是横肉的脸上，大大睁着眼，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慌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