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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事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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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浓郁消毒水气味的被子,被她的体温传染得暖融融的男士外套。她把脸从沾染有微冷烟草味道的外套领口里缓慢抬起来,好似停机了数十年的机器人一样,微微一动,浑身生锈的关节就吱呀响。
她缓慢移动眼珠,走廊里有小孩跑来跑去。盛夏的风温暖干燥。
装满瓶瓶罐罐的小推车经过。
她忽然整个人扑了上去,“手术结束了吗?”
“…小姐,请冷静!”护士吓了一跳,整个小推车危险地摇摇欲坠。
年轻女子黑发雪肤,苍白脸色更衬得红唇深得几乎要滴下血来。她紧紧抓着推车栏杆,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肤里,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我母亲的手术做好了没有?他走了……他都走了,一定是出事了。你告诉我,我母亲她是不是出事了——”
“小姐,你冷静一点——”
“薇薇。”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白薇整个人瞬间顿住。
走廊那边,忽然出现一位黑衬衣青年。青年身材修长,日光从他背后冲洗下来,割裂般的光影映在他的侧脸,衬得轮廓愈发锋利,似破碎的玻璃。
“没事的。”他对护士笑了笑,“我的未婚妻刚刚睡醒,找不到我而已。”
“手术很顺利,已经结束了。等阿姨醒来,你就能去看她了。”他耐心反握住她的手。
明明是好消息,她却依然没有想象中的骤然松懈,而是整个人依然紧紧绷着,大大地睁着眼,仰起脸来看他,漆黑的瞳孔微微颤抖,“你说她没事了…她没事了?她现在在哪。我要去看她。”
青年却不答,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套,松松搭在臂弯。
继而,他提起左手的几个塑料袋,是一杯温热的牛奶粥和蜂蜜面包,“先吃早餐,我再告诉你。”
“……”
他虽然笑得懒洋洋,平静语调却让她感觉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白薇与他对视着,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拿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没辙。她愣怔许久,只好接过早餐,温热的牛奶粥,飘散出令人胃动的香气。
“昨天晚上,你一直在这……”她停顿许久,“没走?”
“你在这,我走去哪?”他懒洋洋道:“只好找了间空病房,让你睡会。你倒是睡得很沉。”
“…我又没生病。”
“半夜你又胃痛了。即使你不说,难道我就看不出吗?”他蹙眉看她,叹了口气,“医生不是说你让你注意饮食,注意休息吗。不得不说,我很生气,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打算听医嘱?”
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她低头喝着牛奶,伸手撕了一小片面包,带着蜂蜜的甜香,软糯温热。她机械地慢慢咀嚼着,终于感觉整个人渐渐活了过来。
“把胃药吃了。” 他递给她药片。
她顺从地乖乖咽下,像只训练有素的动物,似乎彻底明白了,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最好别浪费时间,完成他的一个又一个要求。
果然,她几乎是狼吞虎咽般的往嘴里塞完了面包。似乎连他都微有不忍,拍着她的后背,示意她慢点。
“我吃饱了。”她扔下塑料袋,胡乱擦了擦嘴,他见她这幅样子,笑得也很无奈,点了点头,拥着她的肩站起来,走向隔壁的病房。
白薇怔了一下,病房里的女人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白被,似乎在睡觉。
“这位小姐,你是病人的家属吗?”护士朝她走来,摇头道:“真是惊险。病人突发心脏病,陷入休克,情况非常危险,再晚送来医院十分钟,无论什么手术都救不活了。”
“病人有心脏病史吗?”护士拿着笔在病历本上勾勾画画。
白薇摇头,“没有。”
“那以后需要多注意着点,不排除有复发的风险。再有下次,就不一定这么走运了。”
她怔怔点头,等护士离开病房,走上前去,重新露出微笑,“妈。”
“薇薇,你来啦。”宋丽声音很虚弱,“有水吗?妈有点渴。”
“有。”白薇扭头要去倒水,忽然有只手端来一个玻璃杯。白薇一怔,看向青年。
宋丽也是一愣,“薇薇,这位是——”
“宋阿姨,好久不见。”黑衬衣青年有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很是好看,“我是程谨言。”
“程……你是程谨言?!”宋丽迷惑愣了许久,忽然睁大了眼。
她终于把他和记忆里五年前的那个少年联系起来。
居心不良的亲戚第一次找上门瓜分遗产的那天,那个忽然出现的少年,拿着一把刀把流氓地痞们通通赶跑,事先报了警,让警察狠狠教训了那伙人的少年,白衬衣黑裤子,校服外套披在肩上,永远不好好穿校服,领口纽扣松松垮垮开着,闪亮的耳钉和垂在锁骨的珍珠吊坠。
宋丽大大睁着眼看他,忽然浑身发起抖来,伸手指着他,“…出去!”
瞬间寂静。
“出去!”女人死死盯着青年,好似在盯着什么晦气至极的怪物,瞬间歇斯底里,“如果不是你,我们白家还是好好的,肖家也不会收回抚恤金,我们薇薇也就不会……”
“妈。”
宋丽猛地噤声,扭头看去。
白薇僵硬一瞬,重又低下声音,“您刚做完手术,饿了吧,我去给您买点吃的东西来。”
宋丽紧紧盯着自己的女儿,眼神不敢置信,好似这才头一次认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嘴唇颤抖,”你……你不要脸!你们两个串通合伙来骗我!你忘了你自己被他害成什么样了?白薇,你不要脸我还要!”
无聊的清晨,周围病人纷纷扭头看来。整间病房寂静无声,满是八卦窥探欲的目光。
”我告诉你,你要是还敢和他鬼混在一起,你……你就不是我宋丽的女儿!”宋丽狠狠抓起玻璃杯,扔向她。白薇始终僵硬站在原地,被程谨言下意识地一把拽过。
玻璃杯猛地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这一幕更是狠狠刺激到了宋丽,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指着青年,“我自己的女儿,我教训她,你也敢拦?你…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很快被闻讯赶来的护士摁住,注射镇定剂。
病房外的走廊里。
白薇浑身冰凉,终于开口,“…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程谨言倒是很平静,若无其事低头点了一根烟。
“让你见识到那种丑态…这些都是我的家事。你这么来帮我,替我母亲缴纳医药费,她还…还那么说。”白薇紧紧抿唇,“她就是那样的人,程谨言。如果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我替她道歉,对不起。”
“依我看,恐怕不只是家事吧?”安静听她说完,他却吸了口烟,平静微笑,“刚才宋阿姨说,要不是因为我,五年前你就不会……不会怎样?”
他抬起眼来,静静望着她,“白薇,我好奇很久了。刚刚宋阿姨说的那件事,是否就是晚宴那天档案袋里的所谓五年前的丑事?那桩丑事,到底是什么?”
“……”她的身体陡然僵硬!
“.…我——”她挣扎开口,却恍若失声。
他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一张脸霎时苍白,手指束紧,唇咬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寂静里,二人对视良久,终于,他抖落烟灰。
扑簌簌落下的烟灰像一场安静的雪,令她喉咙愈发地紧。
她很清楚,青年生性多疑,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已经包容,甚至纵容了她许多许多。如此缺乏安全感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的隐瞒……
而现在,他终于忍够了,他要走了,要离开她了。
白薇紧紧盯着他,手指微微发抖,眼睁睁看他踩灭烟头,又抬脚,即将转身走远——
“听着,白薇。”
却忽然被拥入一个怀抱。
“如果有什么事你实在不愿意说……只要你不说,那在我的认知里,它就没有发生。你还不够信任我,这是我的错。”他低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所以,你没必要对我说,对不起。”
“……”白薇怔然。
青年的怀抱从来温凉。此时此刻,她却头一次觉得,这个怀抱太过温暖了,温暖到令她的心尖都感到刺痛。
越来越痛。
“程先生。”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二人扭头,竟是韩跃。
仿佛彻底无视了白薇一般,韩跃朝程谨言走来:“程先生,昨天您怎么没来发布会,只差遣了一个实习生来送资料?程董事长为此大发雷霆。”
“显而易见。”程谨言平静笑了笑。“那个实习生呢?”
“...实习生?”韩跃愣了一下,“倒是挺中规中矩,交完资料就走了。等等…程先生,他知道您昨天来医院了吗?”
韩跃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瞳一缩,“如果他告密,程宏卓知道您昨天为了白薇放了他鸽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会的。”程谨言平静打断他的话:“他是我信得过的人。”
“……是吗?”韩跃愣住,看得出依然很怀疑。
“吴老板那边也一直在找您,给您打了许多电话,可他们说您没接。”韩跃深吸一口气,显然已经吞咽下去了某些并不是很好的用词,“…程先生,您到底是怎么了?您从前不是教我一切以公司利益为先吗?怎么昨天——”
“韩跃。”程谨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些饿了,替我买些早餐吧。”
“.……”韩跃也只得点头,“是。”
与此同时,手机铃响,程谨言低头看了眼手机,径直略过无数未接来电消息提醒,对白薇笑了一下,“我出去一下,先接个电话。”
白薇怔然,点头。
青年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正欲转身走进病房,韩跃终于开口,叫住了她。
“白小姐,你知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他微微眯眼看她,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或者说,为了你,程先生他究竟都放弃了什么。”
她握住门把手的手指顿住。
“昨天错过了发布会,程宏卓已经发话了,眼下他正面临着被辞退的危险。他原本唯一的底牌,吴颂,也迁怒于他,恐怕以后再难达成合作了。”韩跃冷冷道:“他本来在卓峰的日子就很艰难。几乎是拼尽全力,他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难道你还不明白?都是因为你,程先生才失去了这个机会。”
她缓慢抬眼,“你是在怪我吗?”
漫长的寂静。
女子向来肤色雪白,此时在日光下却显得过分苍白了,让人莫名想起盛夏满墙的野蔷薇,刺是那样的锋利,藤蔓却又那样柔软而脆弱。
“不敢。”韩跃平静开口。
“谈不上责怪。只是,白小姐,你向来是个聪明人。”他淡淡道:“事实就摆在眼前,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你,程先生会过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