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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台风来临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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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拍打着老旧的窗玻璃,哐啷哐啷作响。
陆逊只觉着呼吸间都弥漫着潮润的水气,他走到窗边望着天色,默默的算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团行进的速度。
孙权的电话在这时候打了过来。
“喂,陆逊。”
“嗯,什么事情?”
“台风没有改向的样子,今天我不回家了,继续防台。”
“那你晚上睡哪里?”
“政府有休息室,还能洗澡。”
“好,我给你送一下换洗衣服。”
“不麻烦了,我现在要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好。”
“气象局通知我一会儿转给你,要下大雨,门窗都关好。”
“我知道,你注意安全。”
“嗯,我挂了。”
“再见。”
陆逊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看着垂坠的爬山虎,随风飘摇,惊心动魄,平时他很喜欢看这样子,然而现在只感到索然无味。
微信响了一下,置顶聊天栏上跳起数字,孙权发了关于台风的通知过来,陆逊一目十行的扫过暴雨、水面大风13-14级这些字眼,忽然嗤了一声。
“关我什么事情。”
陆逊倚靠在窗边,默默想着,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孙权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这个境地了?
好像是,孙权进入到权力中心的那一刻起吧。
二十年前,他们缘起长江。后来,陆逊回到了大学继续做他的学术,而孙权则是按着所有人设想的轨迹那样,一步一个脚印的向上——孙坚之死绝不意味着孙氏的败落,他所走过的路,孙家的两个儿子会继续踏上。
陆逊和孙权不同,他自始至终的把满腔豪情都献给了天地山水。假如他当年投身公检法之列,也许就能和孙权并肩同行了。
曾经孙权也趁着情事后的气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过那种设想,陆逊温和的笑着回答:“只能怪你没有早点遇见我——也没用的,你得多努力才能改变我啊。”
“那估计是没指望了,你本质上就是头驴,死倔。”孙权抱了抱陆逊,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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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浓重的乌云裹挟来了猝不及防的雨水。
陆逊的办公室在主楼十五层,从这个高度看出去,可以明显的体会到,什么叫倾盆大雨。雨幕一波一波来袭,主楼前年久失修的道路很快变成了小河。
陆逊关窗上插销,拉起了窗帘,坐回办公椅,沉思着什么。没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去烧开水,准备泡个泡面。
因为做实验,陆逊已经一周没有回家吃晚饭了。不过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孙权也没有在十一点前回过家。
快五十岁的身体,吃个泡面是不是有点凄凉?陆逊想了一下食堂和泼天的大雨,算了,只有这个可以吃了。
泡面冒着腾腾热气,香味慢慢四散开来。
其实陆逊年轻的时候,泡面没少吃。驻扎项目部的日子里,大锅饭实在是粗糙得很,只能说白米饭肯定是管够的。他和孙权抱怨过两次,没想到孙权竟然寄了两大箱泡面过来。这要写到微博上估计就是年度最直对象了。孙小妹翻着白眼说风凉话:“这才不是直男呢,哥哥就是傻[——]而已!”陆逊闻此,不置可否的笑笑。
唉,年纪这般大了,还和个小年轻一样喜欢怄气。陆逊搅拌着泡面,把自己的心思看的清清楚楚。也好在是年纪大了,再年轻点的话不知道他会和孙权吵成什么样。
虽然好几天没有见过面,但陆逊还是知道孙权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中央环保督察组检查到本省,有人实名举报某冶钢集团在长江边上偷排偷倒有毒有害钢渣废料。事情影响不小,党媒都点名了。上级约谈和下级处理,即使是孙权也会感到头疼吧。
这事儿还是陆绩和他讲的。前几年陆绩听了陆逊建议,插手环保行业,乘着绿水青山的东风大赚一笔,继而隐隐形成垄断之势,成了官方钦定的“第三方”。
这里面肯定也有孙权的意思,陆逊装作不知道。不过他心知肚明,孙权就是个背后都长眼睛的男人,即使不和孙权提,也一定会在某个午后和陆绩一起喝茶。
“你家老孙日子不好过的。”前两天,陆绩随口跟陆逊说。
那肯定是不好过的。
既有外患,又有内忧。怎么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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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吃完泡面,把剩下的汤都倒进厕所里。回办公室路上,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走廊里吹吹冷风冷雨。
——清醒清醒也好。
十五楼的视野极为开阔。主楼背后荷花池的池水已经漫的看不出堤岸,池中行步的石板也悉数被淹没,学生啪嗒啪嗒踩着拖鞋从树下积水中狂奔过去,亮白的闪电撕开昏沉夜色从天顶猛然劈落。
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陆逊被自己逗乐了,勉为其难的扯起嘴角牵出一个笑容,然后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回自己办公室。
关上门,隔开啸嚎的风雨,陆逊暂时断掉的思绪又连接上了。
他和孙权不一样,孙坚之死只会加速兄弟俩的脚步,而陆康……爷爷走的太早,反而断了陆逊的念想。早些年,陆逊还会站在孙权身后,悄悄的提醒点什么。他不忍孙权走弯路,也不愿孙权为人所欺。然而,随着孙权逐步攀登,陆逊也越来越沉默无言。
当初愈加了解孙权,他眼中的未来就愈加明朗。在下定决心和孙权携手时,他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现在看来,二十年前的自己太过天真乐观。陆逊还记得,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动过了离婚的念头。这念头藏得太深,对陆绩也没有说起过。而那时,也是孙权仕途有史以来最凶险的关头,他不能在这时候插孙权一刀!
风雨如晦,界线已经模糊,还有谁是干净的。
如果再没有改变,那将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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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风雨声太凄厉,也许是泡面不能抚慰肚肠,也许是繁重的实验让人倦怠,就在这一场意外的台风中,陆逊开始思索起了人生大事。
他确定自己还是爱着孙权的。
他并不认为,快五十的人就要羞于谈爱。爱是吸引,是无法克制的情不自禁,是让他打破底线的甜美诱惑。
陆逊回想着孙权的这些年,他不敢说,孙权的手上一定是干净的,包括他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谈何容易。
看报纸时免不了会看见孙权,他做了什么发言,他推行了什么政策,这么多年,陆逊都一一看在眼里,孙权还是那个孙权,无论他做什么,方向总是不变的。可他呢?他用半生时间在摇摆彷徨,他一边克制不住出手协助孙权,一边又不愿意踏进这纷争。幸好自己还有一份事业,还能逼迫自己不畏风霜劳苦,一头扎进自己热爱的水利。
至于是不是逃避,陆逊说不清。
尖风呼啸,吼得人耳朵生疼,雨水狂乱的砸着窗玻璃,插销喀啦喀啦颤动的样子仿佛就像他和孙权之间悬于一线的平衡。
一通电话铃声打破了沉凝的寂静。
看都不用看,陆逊就知道是孙权打来的。曾经孙权跟他缠了好久,要设一个专属来电铃声,每换一个新手机也不会忘记重新设置。陆逊笑他傻乎乎的,然后兴致勃勃的讨论起互相给对方设什么铃声。
“喂,什么……”
“小鹿!你在家吗!”
孙权焦急的问话劈头就过来,噎得陆逊一愣,孙权又喊了几声才让他回神。
“我在学校,没在家里。”
“跑学校去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的吗!”
“你给我上一通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学校里,根本没回去。”
“没事就好,你……你如果要回家,打电话给我,我派人去接你。”
“干什么接我,孙权,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小孩子倒好了,直接把你拎回家!都五十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跟年轻人一样。就这样,我还忙,先挂了,要回家先告诉我一下。”
“……等等!”
陆逊忽然抓住了什么被忽略的,喊住孙权。
“怎么了?”
“你刚才,一开始,是想说什么,家里怎么了?”
“嗨,没啥大事。我就是看见灾情统计里有我们小区,高层玻璃爆裂,但是没确切消息是哪家……哎?你现在在办公室?我记得你们那破楼已经几十年了吧!别做实验了,快回家,我这就派人来接你。”
“孙权,以公谋私啊你。”陆逊一本正经的说着,话语间流露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不许来,否则跟你翻脸。”
“好吧好吧,犟不过你。你自己注意,离窗户远点。”
“嗯,没事儿,你忙吧。”
电话挂断,斗室重归寂静,风雨如故。
半世迷惘,终得勘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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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退休那年,恰逢他和陆逊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
晚上,孙权和陆逊挤在厨房里一起做晚饭。灶火烘得人腰腹发烫,陆逊看着孙权熟练翻炒的样子,忍不住倾吐了埋藏多年的心声:“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想离婚?嗯,就刘备和你敌对那年。”
孙权停下手里动作,回过头来眨眨眼:“小鹿,过来。”
“别叫我小鹿!”陆逊抗议着,还是听话的凑过去。
然后孙权飞快在陆逊脸上啾了一下:“好的,老鹿。”
“别打岔,我好不容易才说的。”陆逊颇为忐忑的强撑着骨气问道。
孙权望着陆逊,笑容里满满的温柔宠溺,认真的回答:“我知道。虽然你没说,但是情绪状态已经很糟糕了,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刘备的事情只能扔一遍,我得先照顾你啊。”
陆逊想起来了,有小半年的时间,孙权从不加班,有工作也会带回家,坚持和陆逊吃晚饭,周末还会和陆逊一起做家务或一起出游散心,乃至话剧音乐会各种演出,孙权总是第一时间就把门票带回来。孙权几乎不谈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反而很有兴趣的引导陆逊讲学校里的逸闻趣事。
陆逊自己都没察觉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陪伴中,他逐渐稳定了下来。
——孙权啊,真的是个背上都长了眼睛的男人。
“孙猴啊。”
“……到!”
“锅里肉焦了。”
“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