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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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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的一双桃花般的眼睛映着月色,在这万籁俱寂的春夜中,折出一片细碎的微光,跃动着,好似石中流火。
卫庄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忽而觉得一切颠过来又倒回去,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日头好得不像样子,却好像一丝一毫也没能照到他的身上——春回大地,他身披着大氅,竟然还觉得寒意逼骨。
东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神色,也不知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将摘下的面具拿在手里,笑了笑说:“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卫庄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
东皇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不疾不徐地说:“上月你潜入蜃楼,恰遇见了我派左护法星魂,不过当时与你同行的还有另一人,名字叫做韩......”
卫庄骤然打断他,没叫他说完那个名字,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
“关于你的那位朋友,”东皇说,“当时似乎是中了六魂恐咒。”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调子又低缓,叫人容易有种心生亲近的错觉,可这一句,卫庄却听得分明,对方看似平和的话音下,语气分明是漠然的,好像谈及的并非阴阳家中的狠厉毒咒,而是地上的蚂蚁,墙角的砖缝。
东皇顿了顿,看了卫庄一眼,没能得到满意的结果,若有所思地追了一句:“有人告诉我,我同他的相貌颇为相似,不过现在看起来......”
“呛”一声,卫庄手边的鲨齿瞬间推开了一截,锋利的剑刃上有流光一纵:“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东皇的剑眉一挑,本想说句什么,又改了口:“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够胜我?”
卫庄一把抽出了鲨齿,剑身在半空划过一道雪亮的长弧:“一个剑客,如果在他拔剑前就已经畏惧,那么不用想,今夜便是他的死期。”
东皇凝视了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片刻,复又笑起来:“你果然很有趣,”他说着,宽大的袖摆倏而扬起,转眼便已至东面的屋檐,负手道,“今夜有多叩扰,不过日后,你我还会再会。”
他的话音未落,身影却已化作了袅袅飞烟,同漫天夜色融为了一体。
夜风倏而鼓起,卷起一地散落的樱花,绯色的花瓣于空中旋转,摇曳,继而悄然飘落下来,好似一场纷纷的绯雨。一枚细小的樱花打着旋,轻轻悄悄地落在了他握着剑的手背上。
卫庄垂眼看着那花儿,手里的鲨齿一转,花瓣便无声地坠落在了地上,他推门迈入了卧室,厢房内的陈设与从前别无二致,榻前的小几上摆了一壶花雕与一套青瓷的酒具,好像正待着此间的主人一品。
澄澈的月光透过窗棂漏进来,照亮了案前的书卷,他看着笔架上尚未收起的狼毫,以及一旁有些发干了的墨盘,突然觉得这屋子压抑地很,好像再多呆上一秒,就要逼得他喘不上气来。
才要转身,余光却瞥见案头的铜镜上忽有荧光一闪,纤尘不染的镜面徐徐漫开了一层雾气,一个带着眼纱的女人从朦朦的雾面中走出来,敛衽朝他一笑:“别来无恙,阁下。”
卫庄略眯起了眼,嗤道:“你来做什么?”
月神笑了笑:“我来,是告诉你一个消息。”
卫庄的眉梢一动:“什么样的消息?”
“自然是足下所关心的,”月神抬眼看向他,“一个月前,韩非虽然身死......”
“哐”一声,被推开一段的鲨齿陡然合上,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厢室内,卫庄撩起眼皮看了镜中的女人一眼:“你最好少提这个名字。”
月神看着他:“若我说,他其实没有死呢?”
卫庄提着鲨齿迈近了一步,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月神不紧不慢地说:“当时他的肉身虽死了,可神魂却尚在,一如十二年前在秦国的牢狱中所发生过一次的那样。”
卫庄:“你似乎很了解?”
“你也不必如此猜忌,”月神说,“当年他身上的六魂恐咒并非在下所为。”
“是吗,”卫庄挑眉,“那么眼下你找到我,想必不会是只为同我交代这么一句吧?”
月神望了他片刻,若有所思地说:“许是我会错意了,若是阁下无意,那我们......”
“你说他的神识尚在,可是口说无凭,”卫庄说,“我以为,若想谈条件,首先还得见到你的诚意。”
月神缓缓地说:“在我派的术法中,镜子乃是连通虚与实的媒介,或许你也曾有察觉,他曾经不止一次进入过这面镜子,又或者,镜中的幻境。阁下若是心有疑虑,入镜一探便可知真伪。”
与此同时,蜃楼回环的长廊之上,一阵和煦的东风掠过,将扶桑梢头赤金的树叶吹得簌簌作响,隔着染着蝶栖石柱的纱帘,焱妃仰头望着这株巨大的神木,血色的树身上有暗光徐徐流转,好似九天回旋的星辰。
一阵脚步声自长廊的尽头传来,焱妃回眸一眼,看见星魂遥遥一拱手,迈步走到了她的身侧:“自上月荧惑守心的天象以来,白虎渐隐,而朱雀归位——”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1],”焱妃收回了视线,“斗转星移,我等凡人不过天地间一蝼蚁,苟全性命便已是万幸。”
星魂的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说:“想不到大人醉心星象之余,还好荀卿的著作。”
荀子乃是当朝丞相李斯之师,这点市井之中无人不知,不过除此之外,或许人们早已淡忘,十余年前,韩国显贵中亦有一位法家传人拜于他的门下。
焱妃望着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神木,忽而问:“大人深夜找到在下,不会只为闲谈吧?”
“从前,就在这棵扶桑神木的下方,”星魂说,“有一个隐秘的大阵,就连本门中人,所知者竟也是寥寥。”
焱妃看了他一眼:“可如今它早已不复存在,你又为何执意追究?”
“既然是在下讨教,”星魂笑了一下,“自当不会叫大人空手而归。”
焱妃纤秀的长眉挑起,漠然道:“是么,莫非足下还能起死回生?”
“大人说笑了,”星魂一字一顿地说,“那日隐匿于紫贝水阁中的阵法被破,谁也不料此阵束缚的,竟是多年......”
“我倒是听说,”焱妃说,“那日长老少司命破阵所用的,乃是秦王的佩剑‘天问’。”
星魂的脸色稍缓:“大人就不好奇这天问剑从何而来?”
“秦王生性多疑,常人不得佩剑入殿,更别说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将天问那般的长剑送出宫外,”焱妃说,“不过近来,门中倒是有一人颇得他的青睐。”
“不错,”星魂说,“年前云中君治好了始皇长久以来的偏头痛,得了特赦,能够出入书房为其炼制专属的丹药。”
“这么说,便是乘着每日朝会时清扫丹炉的间隙,”焱妃一眯眼,“不过那天问剑本就是秦王剽掠而来,如今秦失此剑,或许才是天命使然。”
“此剑本该是楚国所有,而上一任的主人正是功名赫赫的楚庄王,”星魂说,“当年庄王伐郑前,曾暗中派人赴属地求名匠铸剑,他日邲地一战,庄公便是持此剑逼进中原,成就一番霸主之业。”
楚庄王的故事无人不晓,焱妃闻言心中却是一动:“我听闻,少司命就是来自蜀地。”
星魂垂目一笑:“正是。”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为何始终执意于蜃楼中的那处阵法,”焱妃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想来,以大人手腕,势必早已猜出了此间因果,如今找到我,不过是为个求证。”
星魂看着她:“愿闻其详。”
焱妃顿了顿:“从前我尚在蜀山,是东皇找到我,将我收入了阴阳家的门下。后来又不知多少春夏更替,他突然闭关,一去便是数十载,我那时仗着几分天资,在门中独来独往,也不知结下了多少梁子。”
“既然是门派,便自逃不开派系纠葛,又逢东皇闭关不出,”焱妃说,“一年两年,或许个人还能压抑,彼此保全几分薄面,可五年,十年呢?”
星魂:“所以,有人率先动了手?”
焱妃:“我自觉同他们没什么好说,便我行我素,离开了门中,后来的事,你当比我清楚。”
星魂看进她的眼睛:“可若真如此,大人最后为何又重返蜃楼呢?”
焱妃:“因为一个约定。”
星魂追问:“怎样的约定?”
“你给的消息,”焱妃看了他一眼,“还轮不到问我这些。”
星魂挑眉,却没再追问,转而道:“所以当时在蜃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焱妃厚重的眼睫轻垂下来,似是追忆,片刻后缓缓的说:“当时我贸然离开阴阳家,一别数载,了无音信,虽未曾明说,实与叛出门中无异,几年前因为那个约定,重返蜃楼,门人自将我视若大敌。”
星魂:“这其中敌意最盛的,莫非还是当时的左右护法?”
焱妃笑了一下,好似他们在谈论的不是自己,而是什么别人的故事:“若当年的左护法是你,只怕更甚。”
星魂噎了一下,一时竟分不出她话中究竟几分玩笑,就听焱妃低低地说:“在阴阳家,东君的位置仅此于东皇,他们如临大敌,也无可厚非,那时的左护法是个年轻男人,一脸痨病模样,实力却不可小觑,他与月神提前商议,乘着我在扶桑树前施法的时候联手出击。”
她去扶桑树做什么,星魂心下思量,难道是要取树中的金乌之力?这么说来,当时在蜃楼同韩非交手,他那副身子分明未曾习武,可使出的真元之纯粹却是他生平仅见,莫非......
焱妃见他出神,也没点破,只是兀自将话说下去:“他们的计划原本不错,二对一,我不见得就是敌手,不过......”
星魂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不过这其中,有人先退了出来,要将对方同你一道置于死地。”
焱妃看着他的眼睛,见到对方眼眸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许久,才点了个头。那时候,几人间那些滔天恨意,那些你死我活,大约统统都是真的,是喉间一口淤血,心头一抹毒恨,可是如今回首,原来曾经的那些怨憎,一经岁月蹉跎,竟都像是风中飞絮,指尖沙,连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能留下。
于是平平无奇道:“那阵法宏大,本需两人的灵力方能维系,可月神却率先撤了力,非但如此,还当机立断,乘着左护法守阵时分身乏术,一掌震碎了他右手的经脉。”
星魂的眼皮一跳,他虽早猜到月神在其中的作为,可眼下亲耳所闻,也不知究竟是后怕还是庆幸。
焱妃睨了他一眼,刻薄地笑了一下:“怎么,如若换做你,又会怎么做?”
星魂对上她的眼睛:“我永远不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局面。”
“永远,”焱妃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但愿如此吧。无论如何,当年的左护法身不由己,眼看庞大的阵法将自己一点点吞噬,又见远处月神隐约的身影,悲愤之中,竟隐隐有些走火入魔的征兆。”
星魂:“哦?”
“可是自古‘走火’容易,”焱妃淡淡地说,“‘入魔’却难,天资时运,缺一不可。他纵使心中百般不甘,却也没能化作一代魔头,临死前,含恨以身为祭,同大阵化为了一体。”
她说完这句,轻轻一拢手袖,望着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扶桑树,再没了言语。星魂识情知趣,静候片刻,拱手道了句告退,便自行离去了。
如缎的星河照耀下来,却都不及神木满枝的金叶绚烂,好像要将这漫天的星光与月华系数收敛进来,纳入这片寂寥的疏影之中。
星魂来到位于蜃楼顶部的高台上,回首望去,只见神木的一角,长夜中那抹金色亮得像是要倾溢而出。他收回了视线,转身推开蟾宫的大门,正厅中一片寂静,他绕过云母屏风,看见月神正盘腿端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之前。
一室的烛光勾勒出了她的背影,星魂负手走上前,只见平滑的镜面好似一潭漆黑的墨,朦朦胧胧,竟连一点两人的轮廓也未曾倒影出来。
*注[1]:《荀子·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