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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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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蜃楼竣工的数月之后,一支阵仗隆重的车队自函谷而出,沿着水道一路向东,途径偃师,荥阳,于四月二十这日抵达了中牟以北的博浪沙。
暮春时分,邙山的深谷中一片碧波似海,清风掠过山林,翻起绵绵不绝的翠浪,东面一方数丈高的绝壁背侧,卫庄无声地伏在梢头的树影之中,眉心微蹙了一下。
张良敏锐地注意到他这些天来为数不多的神色波澜,顺着卫庄的视线望去,却只见大队的车马整肃地沿着马道前行,一切同他们的预计并无二致。
“你有什么发现?”他压低声音问。
卫庄望着远处转入弯道的车队,直到最后一辆马车没入茂林中,方才收回了视线:“或许是我多心了。”
张良凝视了他片刻,莫约一月前,小圣贤庄正因长公子扶苏的造访而不复平静,他不得已周旋于各路来客之间,期间却收到了一封意外的来信。
自那后又三五日,他终于得以避开罗网遍布于城中的眼线,暗中前去了一趟流沙,那大约是他多年来头一次看到赤练的眼泪。
赤练二字,本是一种红黑相间的大蛇的名讳,用在一个杀手的头上,倒更像是代号,他至今未曾习惯——如果可以,他到底还是更愿叫一声“红莲殿下”的。
“那辆主车,”张良顿了顿,“有些不寻常。虽然气息十分微弱,却像是有种莫名的力量。”
“嬴政既然选择东巡,带几个阴阳家门中的高手同行,实在不算稀奇,”卫庄看了他一眼,“还是说,子房,你打算半途而废了?”
张良轻叹了口气,显得有些忧虑,卫庄候了片刻,没等到他的下文,运起轻功,飞身掠上了前方陡峭的崖壁,几个起落,便彻底隐入了崖侧参差的阴影间,再也寻不见了。
风声较来时更大了,绕过盘曲的山腰,眼前的马道豁然开阔了起来。相较其他车辇,主车的规制要大上近一倍,四面皆以层层的纱帘作挡,叫外人难窥其貌。
宽敞的车厢内对坐了两人,一点幽幽的龙涎香于座间弥漫开来,这熏香混着药草,本是用来镇心凝神,可也不知怎么的,焱妃于静坐中缓缓睁开眼睛,总觉得今日分外地心绪难宁。
对坐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你怎么了?”
焱妃摇摇头,瞥见他黑袍的一角:“只是突然想了一点往事。”
那人的声音很低,讲起话来不疾不徐,没有久居上位者的咄咄逼人,倒有点像是书院里摇头晃脑的教书先生:“什么样的往事?”
就在这时,外侧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混乱中有人高喊了一声:“快!保护陛下!”
下一刻,嘈杂的人声中传来了一阵轰隆的巨响,像是什么巨物自高处坠落,伴着尘土飞散的碎响,滚滚朝这头袭来。
马儿嘶鸣着调转了方向,剧烈震荡的车厢内,焱妃猛地站起身,掐指成诀,挽间的披帛溢出的真元所激,霎时朝身后飞漾开去,几乎是于此同时,“哐啷”一声重响自耳畔炸开,足有人高的山石悍然砸在来了车架的一角,驱车的骏马引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整辆马车顷刻失了平衡,朝一侧翻去。
不远处的山崖之上,卫庄伫立于绝壁的松柏间,无声地注视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被巨石击中的瞬间,楠木制成的车架顷刻分崩离析,化作了一片零星的碎屑,纷纷扬扬散向了空中。
突然,他狭长的眼睛略微眯起,只见那侧翻的马车不知为何没有被巨石碾碎,不过堪堪破了一角,巨大的山石下方,一道灼目的荧光忽然迸溅而出,似汹涌的潮水般,竟生生将那巨石抬了起来!
垂落在一侧的车帘被掀起,有人踏着残损的车架走出,一袭长裙滚着金边,施施然拖过马车歪斜的阶梯,转身停在了两步开外的位置。
卫庄的瞳仁缩了一下,多年前他与焱妃曾有过合作,可后来,似乎就是伴着燕国的太子丹继任了墨家巨子,这位阴阳家的东君忽而销声匿迹,自此也不知是生是死。可眼下看,莫非......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阴阳家?
正这时,只见那主驾中忽而又迈出了一个人,脸上戴着一只奇异的面具,其上的金饰好似某种奇异的图腾,在日光下光芒流转,熠熠生辉。
卫庄皱了皱眉,只觉得那面具碍眼,可也不知怎么的,却依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旁的焱妃朝那人一躬身,以卫庄的耳力,能听到她嘴里叫的是一声“东皇大人”。
带着面具的男人忽而抬起头,朝断崖的方向望去,隔着茫茫的林海,两人的目光于半空相接,卫庄眉心隆起的褶皱倏而散去了,他的心头微微动了动,有那么一刻,竟好像是失了魂,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一身黑袍的男人。
焱妃垂着眼,低低地又唤了一声:“大人。”
东皇摆手示意焱妃起身,先前混乱的人马已经悉数归位,他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那块从天而降的巨石上:“此处马车共十二架,随从百余人,声势固然浩大,可秦王却不在此处。”
他说这句话时,未曾放低音量,也不知究竟是同焱妃说,还是讲给埋伏在崖侧的一干人听。焱妃笑了一下:“还多亏大人英明,料到博浪沙一带的地势奇诡,是匪寇们绝佳的藏身之处,这才得有此计。”
料峭的绝壁西侧,两块巨大的岩壁相互交错,于中心错位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岩洞,洞中的地形错综复杂,壁面似是经人开凿,竟成了一处回环的暗道。
卫庄于入口处停下了脚步,转头回望,只见主道上的车队已经匆匆恢复了秩序,随从们训练有序地清理了现场,他眯起眼,想再去找那抹墨色的身影,身后有人出声叫住了他:“卫庄兄。”
卫庄转身,看见张良自阴影中的朝他走来,他来时带的那队人马似是已经先一步撤去,眉梢动了一下:“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早该想到,”张良叹了口气,神色上却不见什么失望,“这车队中并没有嬴政其人。”
“博浪沙的地势多变,易于藏匪,”卫庄说,“何况昔日,本是韩国的地界。”
张良张了张嘴,好一会,才说:“如今的天下,除了秦国,哪国的子民不似风中飞絮?”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朝一侧的暗道走去:“他们后续定会派人搜查这处断崖,这山洞被找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还是早些撤退吧。”
卫庄尚站在原地,忽而说:“你就打算这样离开了?”
张良的步子一顿,背对着他说:“不然呢?”
卫庄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片刻后跟上了张良的脚步,岩洞里只有一点隐约的亮光,他看着四周水迹泛起的微光,心想,人毕竟不能总陷在过去里。
就这一点,张良无疑要强于他。
东皇看了焱妃一眼:“刚才崖壁的那个人,你可见了?”
焱妃难得迟疑了一下,继而说:“两月前,帝国曾派人找到江湖上一个名为‘流沙’的杀手组织,与之联手,一举攻破了墨家机关城,而此人正是流沙之主。”
“这么说,”两人绕过倒下的车架,上了侧翼的另一架马车,东皇不紧不慢地说,“他与我们岂非同僚?”
焱妃心中一动,阴阳家从一开始就并非帝国真正的效忠者,彼此不过是各取所需,仔细想来,这“同僚”二字竟是说不出的切合:“这流沙......与帝国,本就貌合神离,依我看,或许流沙之所以接手这个任务,只因他们本就对机关城别有所图。”
东皇点了点头,又回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视,也不知究竟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的那一眼很特别,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又像是透过他,望见了哪位魂牵梦绕的故人。
这样的感觉于他是陌生的,可出乎意料,他却不怎么觉得排斥。
“上月我出关,才得知近来门中变故,”东皇说,“往事早已既定,便也罢了,不过有一点,我听闻蜃楼上的那处大阵,原是门中新晋的长老少司命所破?”
少司命年纪虽轻,但幼年入门,若论门中辈分,怎么算也轮不上是“新晋”,焱妃不由恍惚了一下,她身上带了蜀中金乌的血脉,有着较凡人更长的寿数,如若不是机缘巧合下拜入阴阳家的门下,或许会待在蜀地的深山中,一辈子做个寒尽不知年的神女。
可同这位东皇阁下待在一起,时而却总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所有人都被岁月推搡着匆匆向前,独他逆流而上,十天或是十年,对于眼前的男人而言,当真有什么区别吗?
她染着胭脂的唇角掀动了一下:“少司命天资过人,不过年纪摆在那里,如要破阵,功力到底差些火候。”
“那时我听星魂讲起,”东皇的语调不疾不徐,好似一点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说是四五年前,蜃楼初建那会,你曾与当时的左右两大护法同时交手,险些将性命也搭进去?”
焱妃一时语塞,彼时东皇闭关多年,她为了一个男人逃离了阴阳家,想好了从此天高地远,生死相随,却不想世事难料。兜兜转转,她如今又回到了门中,重新坐回了东君的位置:“那时我重返蜃楼,不过是为了履行从前对大人的承诺。”
“是么,”东皇的话音不重,句间却似有某种特殊的韵律,“那么你刚才说的,少司命修为尚浅,却能凭一己之力破除困住你多年的大阵,又是何故?”
焱妃抬起眼:“大人可曾听闻,秦王有柄佩剑,名曰‘天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1]?”东皇缓缓地说,“在剑谱之中,此剑号称是群龙之首。”
“可这柄剑原先,”焱妃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却并非秦国所有。”
三日后,桑海。
卫庄打点完流沙近来的大小事务,回到院中的时候,巷角的更夫已报过了三更。
自打扶苏亲临小圣贤庄,桑海城中的一切都变得不同以往,一晃间,他已经许久没有得空回到这里,可卫庄心里清楚,忙碌,有时亦会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新的时代,需要新的变ge,这本是他从前所深信不疑的,可如今回首,却突然觉得心头一阵空落。
他同师兄一道走出山门的日子,好像还恍然昨日,那时的他还未曾寻到手中的这柄鲨齿,一身功夫自然也远不及今日,却觉得天南海北,无处不可去,四海八荒,所至便是家。
可而今,夜幕之下,他忽而觉得,或许长长久久地呆在某一处,守着某个人,某件事,亦不失为一种活法。
这或许是老了。
那日在东郊的林中,他曾大言不惭地问过盖聂,难道就准备一世故步自封下去,眼下回想,却好像更在质问他自己——
多么恍若隔世。
他无滋无味地推开小院的大门,院内的樱树花期已至尾声,夜风拂过,卷起了梢头最后一点未尽的芳菲,像是一场纷纷的小雪。
突然间,他的脚步一顿,袖中劲风荡出,“哐啷”一声甩开了西边卧室的房门。
厢室内还是昏暗一片,有人从阴影里缓缓走出来,卫庄的眼皮一跳,认出来人正是当日在博浪沙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东皇”。
见他望来,那人便又走近了一步:“听说,你就是流沙之主?”
卫庄盯着他面具上繁复的细纹,“呛”一声,他手中的鲨齿推开了一截,在月色下泛出一道冰冷的亮光。
对方看着他剑上擦过的锐芒,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这已是你我第二次相见,确实是我失礼。”
他说着,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卫庄的心跳一滞,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息,清朗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那张......
他朝思暮想的脸。
[1]:屈原《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