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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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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桑海城内,一场春雨落得悄无声息。
濛濛的雨丝织成了一张连天的幕布,轻轻飘飘拢在家家户户的黛瓦上,溅翻了梢头绵绵的柳絮。一个身着水色的长裙的女人打着一柄长伞,沿着河畔长长的青石道走来,伞尖的雨丝好似断线般沥沥落下,沾湿了她扬起的裙摆。
忽而,一点浅淡的荧光自指尖蔓开,似流萤般聚成了一道飘逸的彩带,点点荧光飘摇着荡向一侧的小巷,继而消散在了空中。
女人的脚步一顿,循着光带的方向朝巷内走去,就见雨汽氤氲的巷口那头迎面有人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像是她手中的长伞摇晃了一下,“啪”一声轻响,漫天雨雾中,素色的竹伞好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在空中摇曳了一圈,倏而落在了地上。
韩非下意识地转身,想说声抱歉,却被对方那双雾面般的紫眼睛惊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才要说点什么,耳畔忽有风声乍起,一枚闪着寒光的暗镖擦着他的侧脸而过,直朝女人的眉心射去。
女人分明毫无动作,身形却无端逼近了一步,泛着冷光的暗器瞬间偏了轨道,连她的衣角也曾沾到,残存的厉风荡开,摇动了她发簪上垂落的彩珠,发出一声轻响。
下一刻,巷中有纤长的身影一晃,赤练手中锐芒一闪,眨眼已落至了韩非身前,淬着毒的暗镖在她堪称单薄的指尖游走了一圈,抬眼道:“我们又见面了。”
月神轻笑了一下,纷纷扬扬的雨丝飘落下来,却未曾沾到她分毫,就见她染着蔻丹的手指一弹,一道充沛的灵力霎时如游龙般横扫而出:“你的新武器,用起来似乎不太顺手?”
韩非的眼皮一跳,他之前听卫庄说过赤练在蜃楼上与人交了手落了下风,莫非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眼前和星魂齐名的阴阳家右护法!
赤练抿着红唇“啧”了一声,似是想顺口说句什么,想起身后的韩非,又生生止住了,指尖暗镖飞出,飞扬的手袖中赫然亮出了一柄半尺长的短刀,漆黑的刀锋在半空划开一道凌厉的长弧,竟是毫不避让,迎头直接了这一记直攻:“我用什么,不劳你惦记。”
月神的眉梢一抬,她今日没戴惯常的眼纱,一头紫发披散下来,撩起眼皮看来的时候,叫赤练不由地想起了一个人。
“作为一个杀手,”月神手中的指法变化,指尖的光束陡然炸开,“最忌讳的就是犹豫——”
正这时,一道细风倏而涌起,刃锋处的剑光甚至不见得多么显眼,像是一道虚无的影,却又极精准地擦过了周遭四溢的真元,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两人之间。
赤练一击尚未得手,却毫不留恋,原来方才那不管不顾似的一刀居然只是佯攻,此刻借着回旋的刀势足尖一点,整个人当即飘掠出去,落回了韩非的身边。
月神的脸色略微一变,垂眼看去,卫庄的剑尖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她的颈间——厚重的鲨齿在来人的手中轻盈地像是一片柳叶,竟能够悄无声息地穿过真元凝成的阵法,直至她的跟前。
“那么,”卫庄冷冷地看着她,“你又在迟疑什么?”
“我只是在想,”月神的目光一转,此刻她被人以剑锋抵着咽喉,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流沙与阴阳家素无积怨,今日阁下突然出手,可曾掂量一二?”
“流沙的事,”卫庄盯着她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手中的剑刃无声地推近了几分,几乎刺入她的皮肉里,“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月神忽而舒眉一笑:“你们一个两个......”
她说着,本已垂落的右手突然光芒乍现,卫庄的心头一跳,就听身后“哐”一声响,那是飞镖坠落在青石板上的响声。
周遭凝结的气流不知何时悄然改变了方向,赤金的真元悬在半空,仿佛一双实心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赤练纤细的脖颈,将她悬空提了起来。
赤练一咬牙,将腰部弓起,同时大腿发力,绣鞋底的尖刀亮出,抬脚就朝那虚浮在半空的“藤蔓”刺去,怎料刃锋还未触及,那真元便已化为了一片虚影,消散在了连天雨雾之中。
“现在,只要你的剑刃再进一分,”月神垂眼看着剑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指尖的手法变换,那当空的枝蔓瞬间收得更紧,根根血管登时在赤练的颈间暴出,同她白皙的肌肤两相映衬,说不出的触目惊心,“这位姑娘的生死,可就难料了。”
卫庄沉声道:“这么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天下早已国不国,民不民,”月神笑了笑,指甲上泛出一阵隐约的暗光,“王道喑哑已久,那么各人间的怨憎,便只有各人自行偿还,诸位以为如何呢?”
“多年前在新郑,”韩非轻咳了一声,缓缓地走上前,“我曾听紫女姑娘说起,她有个失散已久的姐姐,这些年来甚是惦念,乃至见到了院中年轻的姑娘们,也偶有失神——”
月神看了他一眼,打断道:“现在说这些,公子就不觉得迟了吗?”
“大人刚才一口一个以直报怨,”韩非说,“可是舍妹与大人不过萍水相逢,何来积怨?”
“不错,”月神若有所思地一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如果公子愿意以身替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赤练涨红着脸,终于喘上一口气,顾不上一路辛苦架起的矜持,张口啐道:“你敢!”
“‘以身替之’,”韩非摇了摇头,“你确定想要如此?”
月神心头滞了一下,猜不出他究竟打什么哑谜,韩非叹了口气,就听一声苍鹰啼血般的尖啸,他宽大的广袖倏而鼓起,如盛大的蝶翼般迎风翻飞,下一刻,一只三足金乌不知从何处飒沓而出,宽阔的金翼展开,好似晨光破晓般撕裂了此间由真元铸就的枝蔓。
卫庄看着那只振翅的金乌,发现它并不同之前在蜃楼上韩非施展过的完全一致,翼间的翎羽上有点点殷红似血,他注视着那点赤色,心跳忽而无端得变得剧烈,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对面的韩非望去。
月神漆漆地看了韩非一眼,韩非自若地迎上她的视线,微笑了一下:“大人还想动手吗?”
“跟一个疯子较劲,除非那个人自己就是疯子。”她说完这句,漠然地收回了视线,韩非只觉得眼前有青光一晃,她的身形便已在了数丈开外,转入城中回环的小巷里,与霏霏烟雨融为了一体,再也寻不见了。
赤练看也不看她离去的背影,转身看向韩非:“哥,她刚才说的......”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韩非见她脸上凝重的神色,迟疑了一下:“怎么?”
赤练看着他嘴角渗着一道血丝而不自知的样子,心中一急,上前就去握韩非的手腕,谁知刚一碰到他的皮肤,指尖便是一阵针扎般的冷意,两人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韩非意识到他的整只右手都竟都已麻痹了,干笑了一下,就要朝后退去,不料步子尚未没开,脚下一个不稳,竟顺着墙角一头栽了下去。
卫庄的心头猛跳了一下,他从方才韩非出手的那一下就心中隐忧,此刻更是恨不得上一步将人拥入怀中。然而......
他看着跪下来替韩非探脉的赤练,纤长的眼睫轻垂下来,比起兄妹间的情谊,他大抵还算个“外人”。余光一瞥,俯身拾起了一边的剑鞘,将鲨齿收入鞘中。
韩非扶着墙根坐起来,觉得脑袋有些发沉,恍惚间,似是又重回了十二年前,他在秦国的牢狱时,六魂恐咒病发的日子。赤练握住他垂下的右手,又唤了一声,声音竟已带了丝哽咽:“哥——”
“红莲,”韩非倚在墙上,伸手摸了摸她素白的脸蛋,轻轻擦去了她眼角那点隐约的水迹,“有件事,哥哥一直想要问你。”
赤练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怎么了,这些年她经历过数不清的生离死别,本以为面对生死,不过是像是落叶归根,自己早能泰然处之,可眼下遇上韩非,那些独当一面的魄力,心狠手辣的决心,好似都成了阳光下的泡沫,经由眼前人气力不济似的一句话,便悉数裂得粉碎。
她抿了抿嘴唇上的胭脂,好挤出一个微笑来:“什么?”
韩非看着她潋滟的眼睛,缓缓地说:“墨家机关城建于太行的绝壁中,位置隐匿,易守难攻,这样一座要塞,你们当时是如何攻破的?”
赤练愣了愣,未曾想韩非居然会问起这个:“这都是好久前的事了,怎么突然......”
韩非捏了把她的手心,柔声道:“哥哥想知道。”
赤练有些茫然地跪在地上,想了想说:“机关城自建成早有数百年,墨家祖上或许真有奇人异事,得以设计出如此规制而精巧的要塞,可往后的门人们仰仗了祖辈的荣光,自鸣得意,从此一代不如一代,落到今日这幅田地,也是理所应当。”
“红莲,”韩非沉默了片刻,忽而问,“你当真这么想?”
赤练没有吭声,好一会,才说:“从前在宫里,先生就给我讲过,如今的世道,豺狼当道,虎豹横行,弱者便只能作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他们既然技不如人,就自然要付出代价——”
“从前在宫里,是哪位先生嫌自己活得太久,来同你讲这个?”韩非低头咳嗽了一阵,摊开手掌,掌心里尽是斑斑血迹,他在赤练急切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她:“红莲,那你可曾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与人为善’?”
赤练的眼眶倏而红了,不管不顾地上前搂住他,咬牙道:“我才不管这些!”
韩非感受到怀中人瑟瑟发抖的肩膀,想要伸手搂住她,却又止住了,嘴里的血腥味尚未散去,轻咳了一阵,肺部好像散成了一片支离破碎的残片,刺得他不得安生,越过她的肩头,他看见卫庄,对方也正朝他看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汇了片刻,继而错开。
韩非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从小到大,他对这个小妹妹,好像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与宽容,舍不得对她说上一句重话,可到头来,这么做真的就是对红莲好吗?
把她当做一只生在锦帐中的雀鸟,疾风骤雨沾不到她的丝毫羽翼,这样就对了吗?
他这一生,就算是从前饮下李斯于牢中递来的一杯鸩酒,好像也从未似此刻一般悔恨,可他好不容易回来一遭,一晃间却是时日已至,到头来,连体己话也没说上几句,就又要跟他在世上唯一的妹妹分别了。
他确实没有好好看红莲长大的时间了。
“从小到大,”韩非的嘴角动了动,“每逢我给你讲话,你就心不在焉,不是在看窗外的麻雀,就是在数地上的砖缝......”
赤练眨了一下眼睛,心中隐约明白了韩非究竟为什么说这些,泪水顺着她姣好的脸庞滚落下来,砸在韩非身上,她把头埋进韩非的肩头,大声说:“哥!我再也不会了!我再也......呜......再也不会......”
韩非静静地注视着她,低声说:“那最后,你再听哥哥一句,好吗?”
赤练抬起头,眼眶已经全红了,侧开头,又默默换回来,重重一点头。
“这回,我不同你讲什么‘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也不要你当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杰,”韩非说,“只是有一点......”
他垂下眼,良久,才像是终于狠下了决心,掏出了袖中的链蛇软剑,递过去:“多行不义......必自毙。红莲,你可记下了?”
赤练呆愣了一下,握着手里熟悉的软剑,一时间,竟不敢去韩非的眼睛,她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未曾明白,仓皇间,像是抓住了什么最后的救命稻草,转头朝一边的卫庄望去。
卫庄看着她,半晌,无声地点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