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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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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高渐离的眼皮猛跳了一下,看着眼前的银发男人踱着步子从西面的树林中走出来,将鲨齿朝地上一竖,这才轻描淡写地朝墨家众人扫了一眼:“很遗憾,这里就将是你们逃亡之路的尽头了。”
大铁锤死死地盯着他,五指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机关城内三千无辜百姓皆因你们而死,你们流沙的这帮混账,就不怕夜里恶鬼索命吗?”
“铁锤兄。”高渐离忽而上前一步,挡在了大铁锤的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铁锤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才情绪稍定,一眼不远处的卫庄,无言地退了回去。
“恶鬼,”卫庄不紧不慢地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鲨齿,“我还以为在你们眼里,我们流沙就是一群实打实的‘恶鬼’,怎么,原来竟是我想错了?”
高渐离定了定神:“虽然墨家与流沙素有积怨,可眼下出了这片树林,便是无数的秦军铁骑,一旦交手,阁下真能保证流沙全身而退?”
就在这时,远处忽而一阵号角声起,嘹亮而极具穿透力,声声不歇地于耳畔回荡,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盗跖吞咽了一下,此刻他却无心顾及这阵不知是福是祸的号角声。时至今日,夜半时分他闭上眼睛,便又仿佛重回了当日的机关城,满地都是尸体,他跪在地上挨个核查,不顾一切想要找出可能的幸存者,带出这片被鸩羽千夜污染的净土,带去桑海,带去他们墨家新的据地......
然而世事终究不能如他所愿。
那日光他一人,彻查的尸体便已超过八百,尸身有老有少,大多甚至还残着温热的余温,他这辈子大抵都忘不了机关城内的那个日子,忘不了那天正午的暖阳透过天井照拂下来,映出入口下的平湖一整片粼粼的水色。
而就在那湖心的吊桥之上,目光所及尽是密集的尸体,倒下的尸身陈了一地,他赶到时竟连下脚的地方也未曾找到。
他无声地收紧了拳头,指甲死死嵌进肉里,卡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他永远不会原谅流沙的所作所为——永远。
他的目光沉了沉,不动声色地朝高渐离迈了一步,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流沙的那个女人今天没在这里。”
高渐离心知知道他嘴里的“那个女人”说的是流沙内善于使毒的赤练——当日在机关城中投下剧毒鸩羽千夜的元凶。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确实没在卫庄身后的队伍中找到那抹显眼的红影,略微点了个头:“此事蹊跷,小跖,千万留心。”
班大师擦了把额角渗出的汗水,一夜下来,他整个人像是忽而苍老了几岁,眉间深深的皱纹透出几分龙钟的老态来:“什么声音?”
一旁的盖聂突然开了口:“这是秦军撤退的号角。”
卫庄眉梢动了动:“现在,诸位还觉得今夜胜负的莫测吗?”
逍遥子正了正手中的雪霁剑,意识到掌心已出了一层薄汗,他心中知道卫庄所言实则不虚,毕竟他们一行人皆中了阴阳家的尸神咒蛊,内力尽失,或许其中有人在意识到时屏息暂保了一二,但正如高渐离方才所出的那一剑一般,如若对方不是一个傀儡,恐怕他们现在......
卫庄见众人不语,将手里的鲨齿剑一提,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唇角一勾:“说起来,今夜有幸得见赫赫大名的水寒剑法,”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高渐离一眼,缓缓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大铁锤的双目瞬间充了血,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你!”
高渐离才要伸手去劝,耳畔忽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步子不慢,却有种别样的从容,想来势必是个好手。场中一时无人出声,卫庄循声望去,只见浓雾散去后的树林中缓缓走出了一位牵着马的年轻男人。
张良顺势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这才抬眼望向众人:“今夜诸位齐聚于此,当真是难得的缘分。”
高渐离蹙着眉头,自上任墨家巨子燕丹离开后,众人虽一致认可了荆天明出任新一任的巨子,可他毕竟年纪尚小,而剩下的长老虽是各有所长,心力却也被各自的专攻分出大半,无形之中,重振墨家的重担就像是忽而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在诸长老面前率先发话是否堪称僭越,可现实也没有给他一个得以细思的机会:“张良先生今夜造访,不知是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张良笑了笑,“在下只是以为,这林中的一夜兴许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可惜命运若能被轻易改变,”卫庄说,“那便不配被称之为命运,你说呢,子房。”
“别来无恙,卫庄兄。”张良朝他点头致意,他注意到赤练并不在场,心中略微动了一下,“今夜你的队伍似乎有所变动。”
卫庄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或许,子房你还没意识到最大的不同。”
高渐离飞快地与盗跖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对于张良,这位年轻的小圣贤庄三当家,仔细想来他们对其的认知似乎也仅限于此,关于他的出生,他的过去,所有这些都像是入夜后林间弥漫的大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而眼下看来,张良与流沙,与卫庄,绝不仅仅是相识那么简单。
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秘密与猜疑压在心底,大铁锤愤愤道:“张良,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高渐离轻咳了一声,这次大铁锤却没有住嘴,兀自说了下去:“当初小跖数日奔波,只为截取帝国的黑龙卷轴时我就觉得蹊跷,我们墨家向来没有那一路上的眼线,究竟是谁透露的卷轴已知昔日燕国边境的消息?”
他的语速渐快,两颊涨红而不自知:“后来黑龙卷轴得手,却发现它内部原是用密语写就,那时墨家所有的长老第一个想到能够解密的人就是你——”
高渐离低声喝道:“够了!”
大铁锤通红着一双眼,冷哼一声闭了嘴,高渐离看向张良:“今夜这一出,乃是我们墨家与流沙间的旧账,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良先生若非有意,还望暂退一步,再勿插手此事。”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今夜我来这里,本就......”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忽而顿住了,目光落在脚边一条扭动的小蛇上。蛇的身长不过一尺,通身布满了红绿相间的鳞片,无声地越过他的身侧,朝树林的另一头爬去。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这条并不起眼的小蛇之上,突然,盗跖猛一掐高渐离的手腕,飞快地说:“我在这一带待了那么多年,就从没见过这样红绿相间的蛇种,你说,该不会是流沙那个女人——”
正这时,不远处忽有人开口道:“小小畜生不长灵智,叫大家见笑了。”
皓月升至中天,无风的海面上一派静谧,粼粼的月色浸在海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摇曳。一个身影掠过蜃楼上的重重玉宇,留下一片惊鸿般的影,悄然栖在了西边一棵樱树梢头。
赤练伏身打量了片刻,心中道了声奇怪,这蜃楼远非一般的商船可以比拟,甲板上赫然一处处如假包换的宫殿,她受卫庄之命跟着荆天明一行来到这大船上,可也不知怎么的,三个小鬼明明翻墙进了这方樱院,她一路尾随而至,却唯见满院樱花灼灼。
赤练皱了皱眉,单手撑着树枝,正欲纵身跃下,就听“咔”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一侧的木门,步入了院中。
她屏着呼息,将身子复又下压了几分,几乎与盛放的樱树融为一体,只见走来的是一个蒙着眼纱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别样的气质,仿佛她整个人就是一方静止的水潭,美丽之余,又透出一阵微妙的违和。
赤练盯着对方的一头紫发,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下一刻,那人忽而在樱树前两步处站定了:“这樱院可不是谁人皆能进的地方,”她说这话的语气不重,可音调却是平的,整个人仿佛抽离出来,倒像是这蜃楼上那群毫无生气的傀儡,“何况主人来了,便是无心闯入,难道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嗖”一声,一道明晃晃的剑光闪过,纤长的链蛇软剑在半空中荡开一道雪亮的长弧,又于中段急转,直朝对方的眉心刺去。
月神脸上还带着那浅淡的微笑,面对当头的利剑,她像是半分急躁也无,左脚朝后轻点了一下,整个人顷刻便如流云般朝后飞掠而去,轻飘飘地停在了一丈开外的走廊上。
赤练执着软剑,自梢头一跃而下,月神看着她手中随之变换形态的长剑,有那么一瞬间,她假面般的笑容像是出现了一丝裂纹。
赤练自然也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手腕一转,赤练剑顺势收回了原先的形态,化作三尺青锋直朝女儿颈间指去:“你就是阴阳家的右护法月神?”
从始至终,月神都没有看向她,目光始终落在她手中的这柄倒钩齐布的链蛇软剑上:“你从何处得来此剑?”
赤练的柳眉一挑:“与你何干?”
紫发女人唇角的那抹笑意倏而敛去了,宽大的手袖中骤然飞出一段白练,一勾一拽,猛地绞住了赤练手中的链蛇软剑。
赤练一咬牙,将剑身往左侧猛甩出去,同时重心下压,以右脚为轴凌空一个旋身,左腿狠狠朝对方腹部踢去。
然而预计中的撞感没有到来,赤练的瞳仁骤缩,只见眼前月神的身形倏而散去了,只留下一片渺渺的青烟,绞着软剑的力道一松,她一下失了支承,险些就这么朝前倒去。
原来刚才的不过只是个幻象,赤练心中发了狠,抬脚朝一边的廊柱上反踢借力,拎着软剑猛然转身,谁知下一刻,那散落了一地的白练像是有了生命,突然蹿升而起,自四方铺天盖地般朝她袭来。
赤练手中的软剑变换,匆忙横剑披斩,谁知那绸缎却韧得紧,吹毛断发的利刃到了它面前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浪花也未曾激起,一缠一裹将她整个人紧紧捆绑其中。
“我记得,”月神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赤练猛地回头,看见女人俯身拾起了掉落在一边的赤练剑,“这剑原是叫链蛇软剑。”
赤练双手双脚都已被白练死死缠住,心中怨恨,当下啐道:“江湖上知道这剑的人多了去了。”
“你刚才问我,此剑与我何干,”月神将软剑持在手中,指尖轻掠过剑身,“那我不妨告诉你,这便是我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