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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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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来俊臣再次被传入宫中,是次日的午后。
人工凿开的湖面里映着中天流云舒展,水榭依旧是那处水榭,雕梁上的飞燕纤毫毕现,来俊臣随着引路的宫人穿过重叠如嶂的假山,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却已然无心观赏。
武明空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一眼就瞥见来俊臣颈间那抹醒目的红痕。
“这才一日的功夫,”武明空将手中的毛笔朝桌边一掷,浓稠的墨水洒开,在奏折上溅起了一串飞扬的墨点,“来卿这是怎么了?”
来俊臣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毕竟武明空丝毫没有遮掩她视线的意思,昨日丘神纪的剑鞘上也不知沾染过什么的东西,一夜过去,被抵到的地方居然生出了一片红疹,又痛又痒。晨起时他以帕子擦拭,不料一抹便见了血,伤口又在颈部,乍眼看去竟像是被谁人割了喉。
只是没等来俊臣派人请的郎中到访,先登门的却是传话的宫人。
“叫陛下费心了,”来俊臣清了清嗓子,又想起昨日离开金吾卫营地时,院中一干朝他狂吠的细犬,鬼使神差地说,“不过是卑职来时的路上,遇到了一只咬人的疯狗。”
武明空看了他的眼睛片刻,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来俊臣一日前略微领教了皇帝的脾性,此刻倒也不觉得多么惊诧,就听武明空笑道:“朕昨日听人说起,来卿的府邸在德安?”
她这话平平无奇,来俊臣却被“府邸”二字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德安的宅子,也能算得上“府邸”?武明空不可能不知道他那小院还比不得此地一方水榭大。
“谢陛下挂念,”来俊臣答道,“正是。”
武明空看着他:“德安离宫中到底远了,来卿过来多有不便,改日我派人给你寻一处更好的。”
来俊臣作揖谢过,不等他重新抬头,武明空忽而说:“狗这种东西,倒是讨朕喜欢。”
来俊臣拿捏不准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垂着眼帘,没有做声。
武明空并不在意:“自朕登基以来,这王都之昌盛一日盛过一日,可无主的细犬却也渐渐多了起来。若是寻常的丧家之犬,驯服它只需为其戴上项圈,可是疯狗呢?”
她的眼皮一撩,殷红的唇角倏而展开一个笑:“疯狗可是要咬人的。”
来俊臣的心头猛地一跳,当日他离开王宫,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武明空早已将丘神纪视为一颗废子,可他自己琢磨是一回事,如今对方圣口亲开又是一回事——
这或许意味着,一切进行得都会比他想象得更为迅速,也更加彻底。
来俊臣:“陛下的意思是?”
“咬人的疯狗,”武明空扫了他一眼,“朕自然不想看见,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个。”
来俊臣的眼皮一跳,生怕她再来一句“你届时就知道”:“但请陛下吩咐。”
武明空脸上那点笑意隐去了:“大理寺最近动静不小。”
来俊臣略微一愣,毕竟大理寺最近安生得很,年后城内还未曾有什么大案,不过正如丘神纪昨日一句“你身上有没有东西,要由我所了算”,大理寺究竟有没有异动,也要由皇上说了算。
真正意外让来俊臣感到意外的是,现任的大理寺卿李饼,乃是天水郡王,赵王之子——
按说,这该是顶天的富贵了。
武明空似是察觉到他心中所想,她不笑的时候,那股由容貌带来的少女气息便消散得一干二净,周身多了种难言的气质,冰冷得像是古刹下的一盏青灯。
“来卿既要彻查城中的疯犬,”武明空说,“何不从这主掌刑狱的大理寺查起?”
来俊臣听出她是让自己从大理寺着手,找出丘神纪的把柄,施礼应了,武明空看着他:“记得,一经查处,至亲可杀。”
帝王家中无亲情,古来如此。
来俊臣垂着眼,意会了她的弦外音——武明空真正想要他彻查的,并非整个大理寺,而是天水郡王,大理寺卿李饼。
“对了,”武明空看着她染着蔻丹的手指,漂亮的眉梢一挑,“还有一事。”
来俊臣:“陛下请讲。”
“马上就是花朝节了,”武明空倏而笑起来,眉眼间的阴郁一扫,明媚得好似邻家姊妹,“往年的花宴无趣得很,来卿,不如今年就由你想个新鲜的点子,不要让朕失望。”
又几日,转眼就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
东都的行宫中大办了筵席,以君主之名宴请群芳。主宴的场地设在园内一片杏林中,宫内的女官们将红绸系于杏树枝头,是谓“赏红”,鲜妍的彩绸与满枝春色映衬在一起,宛如一张绚烂的织锦。
丘神纪素来不喜这般喧闹的盛宴,只是不知从哪年起,他站得太高,若不出席,竟隐约有了些旁若无人的意思,反叫人猜疑。于是年年过来露个脸,几杯酒的功夫便又离开。
这日丘神纪到场的时候,花宴早已开始,早春花开,群臣多着了浅色的新衫应景,丘神纪穿过花开灼灼的杏林,只见在场宾客们手上还携了一束颜色各异的山茶花。
丘神纪的心中略有些疑惑,他和这群朝中的老臣们共事久了,知道风雅二字实与他们无缘,却也未曾多想,毕竟当今圣上最常做的,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这花宴上多点装点,倒也赏心悦目。
临时搭建的高台三面皆由华美的云母屏风环绕,斑斓的贝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丘神纪于阶前拜见了皇帝,才要起身,武明空却叫住了他:“丘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丘神纪的心头微动,才要开口,却有人从东侧的屏风后走了出来,笑道:“丘将军日理万机,错过了方才一轮行酒令。今次这绢花,将军恐怕没得挑了。”
来俊臣也带了花,只是不似丘神纪来时见到的那些官员般执于手边,一朵桃色的花儿别于襟前,倒是与他身上一袭素袍相得益彰。
来俊臣说着,俯身朝丘神纪做了个请的动作,丘神纪这才看清他手中的锦盒里,放的是一朵绢布做的茶花,层叠的花瓣殷红似血,但凡远些看去,便能以假乱真。
“怎么,”武明空见他出神,“这花莫非不中丘将军的意?”
丘神纪双手接了绢花,那后面果然后个暗扣,好将花儿别在衣裳上:“谢陛下恩典。”
“谢朕做什么,”武明空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一手托着下颚斜倚在美人靠上,抬眼一扫来俊臣,“今日这花宴别出一格,还多亏了来卿的点子。”
丘神纪心中一动,他知道来俊臣是武明空身边的人,可一场宫宴何时轮得到来俊臣这个品级的官员插手了?
他的回话尚未出口,就听后方的人群中一阵惊呼,几人一共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蒙面的刺客手持短刃,纵身直朝场中别着一枚白茶花的大理寺卿刺去。
说来不过转瞬,待来俊臣反应过来时,丘神纪手中寒光一闪,一根短箭般的利物便已隔空掷了出去。
他一头紫发悠悠散落下来,武明空的眉梢一挑,看见丘神纪刚才投出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头顶的那根金簪。
“哐啷”一声,那刺客手里的短刀堪堪触及了李饼的外袍,便再难为继,倏而砸在了地上。
大股的鲜血瞬间喷洒出来,却不是被偷袭的大理寺卿的,李饼的眼睛微微睁大,看到血水自刺客被簪子贯穿的脖颈处喷洒出来,居然是一阵接着一阵,飞扬着于半空四散开来,染红了他胸前那朵雪白的茶花。
兔起鹘落间,终于有人高喊了一声:“都愣着做什么,护驾!”
丘神纪的长发如瀑般披了一肩,他听出那是来俊臣的声音,缓缓转过身,一干侍卫们已经将皇上团团拥起,武明空娇小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丘神纪垂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他刚才一时心急,居然就这么瞄准了喉管——应当留活口拷问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越过人群,朝倒地的刺客走去,一侧的卫兵已经探了对方的脉搏,朝他摇了摇头。
丘神纪盯了死透的尸体片刻:“掰开他的嘴。”
卫兵一愣,旋即想也不想地照做了,丘神纪扫了眼刺客的尸体,朝一侧的李饼走去,俯身递了条锦帕:“擦擦。”
李饼被人搀扶着站了起来,他没有受伤,此刻已经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满脸血迹,又有些赧然,接过来朝丘神纪道了声多谢。
“将军,”身后的卫兵小跑着过来,“这是从死者左边的后槽牙里发现的。”
他递来的是一条棉布,正中处染了一片可疑的青色,丘神纪一看就知道那是刺客藏在嘴里毒药,一旦任务失败,就即刻吞下,好免去后续的拷打之苦。
丘神纪摆了摆手,让他将这块劣质的帕子拿下去,又低声询问了李饼几句,便准备离场了。
“丘将军。”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丘神纪转过身,一眼又看见来俊臣襟前那朵桃色的花饰,一个男人,本不该同娇花如此相配。
他尚未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僭越之处,只是目之所见,自然而然:“来大人有事?”
来俊臣任凭他打量,笑着递过去一枚新的簪子:“大人不打算留下来查查此案?”
丘神纪看着他递来的那根簪子,一时竟猜不出这究竟是武明空的意思,还是来俊臣自作的主张,还是接了,道了句有心:“行刺既然发生在行宫之中,在下去查,岂非越俎代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