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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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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宴尚且不知有人在为他的骨头和皮肉在纠结,但在经由这么一件事情后,他挑了个时间,同谢泠谈了谈。
在暮留舍的客房,他苦口婆心地道:“道德之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谢潺,你这般铺张浪费,再多的家底也是要败的。”
此时谢泠正拿着一本册子,勾勾写写。闻言笔一顿,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道长,你这话不对,我家富了十几代,比本朝皇帝还多了很多代。”
她眨了眨眼睛,比李长宴还苦口婆心地说:“道长,你说话得负责任的。”
李长宴语塞了一下,再度道:“贫道是说若是从你开始挥霍无度……”
谢泠撑着下巴,斜歪着头,窗边跃入的光轻而柔,好似薄纱覆上她的眉眼,她笑着打断了李长宴的话,为自己正名,“你别胡说啊,我父亲、我祖父、我祖宗,从他们起开始挥霍了。我父亲曾经说过,有钱不花的人都是蠢货。”
谢无缙一辈子都没教过谢泠什么,唯独这句话,是在他开心的时候,拍着谢泠的脑袋对她说的。
这是谢泠记忆里,谢无缙对她为数不多的温柔。这种逗猫弄狗似的温柔,叫人恶心,但这句话,却是谢泠听过的最正确的话。
李长宴还想些什么,但是谢泠不让了。
她道:“道长,我想你是不知我多富有,才会说这样的话。无妨,这我懂,你没见过我这样堆金积玉的富贵人,所以造就了视野上的浅薄。日后你见多了就好了,会习惯的。”
此话说得李长宴抿将冷淡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同样的光落在他的面容上,却未必见得能够温柔几分,就像是道观里的神像,再如何轻柔的光,所添的也不过是更多的庄重与肃穆。
谢泠都要以为这人要怒斥她了,但没有,他缓了缓,依旧试图心平气和地讲道理:“纵观前史,秦三代而亡,是因其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一人之富,难比一国之富,国富尚且因奢而亡,何况人呢?”
谢泠心说她还真富可敌国,但是这穷道士总说她会倾家荡产,未免也太不吉利了。
“你有完没完啊!”她重重地合上手中的书册,把笔杆子一丢,“我的钱一辈子也用不完的,你操什么心。”
她仰头指着李长宴,从头往下一划,毫不客气:“你吃我的,用我的,新衣服都是我唤人买的,你还想管我的账?道长,你不慕名利,你安贫乐道,但干嘛要我也和你一样,你讲话太没道理了,我才不要听。王八念经!”
李长宴:“……”
谢泠说得舒坦了,也不管他是什么个表情,蹦蹦跳跳地推开房门,招来了暮留舍的伙计,将册子给了过去。
回头重新坐回椅子上,见李长宴在叹气,也不知道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整天都在叹些什么东西。
谢泠觉得人穷就是可怜,叹气起来也有股穷酸劲,她拍了拍李长宴的肩膀,好心好意地鼓励他:“道长,入世就依着俗世的规矩走,想要兼济天下,你得有权有势,荀大人赏识你,你就上进些,我倒是觉得这功成名就的机会要来了。”
这功成名就的机会有没有来,李长晏是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日后过得会大开眼界,应当是真的。
谢泠唤回了到处飞的鹰哥儿,转而问李长宴关于新宅子的事情,“荀大人给的宅子漂亮吗?宽广吗?有山有水有园林吗?”
换个新地方居住,到底觉得期待又新奇,只是可惜谢展年准备的宅子了。
李长宴本不愿意花谢泠的钱,而荀承渊知道他有个豪商“义弟”也坚持要提供宅子,所以李长宴一合计,还是觉得节俭当从此事做起,就同谢泠说了这么一事,好在谢泠也没有反对。
于是他背起轻简的旧包袱,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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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承渊给的是个二进院。李长宴走入垂花门,感叹说荀大人有心了:“风雅简约,大人品味甚好。”
谢泠看了看短小的抄手游廊,狭隘的厢房、正房,吓得变了脸色:“道长、这怎么还没我家如厕的地方大啊!”
李长宴:“……”
这府邸白墙灰瓦木色窗,一步一景,清幽静谧,乃书香门第最为喜欢的雅致构造,寻常人家四代同堂不过是个一进院,他们两人而已,二进已是浪费。李长宴捂着额头,对这个富贵人万分无语。
谢泠的心情一落千丈,她有点想家了,想家里的黄金,想家里的珠宝,还想家里伺候得舒心的仆奴。
她失声怮哭,觉得自己命好苦。
“荀承渊好生小气,就这宅子也拿得出手?说什么仗义疏财,说什么礼贤下士,都是骗人的东西!”
李长宴生怕叫人听着了,恨不能捂住她的嘴,“不得无礼。”
谁知她更难过了,也不肯叫李长宴好过,柳眉倒竖地怨:“这地方太小了,我东西都放不下!”
“别说了别说了。”李长宴看了看周围,好在荀府的小厮暂时不在,他先稳着谢泠的情绪,轻声哄道,“我们两个人而已,要那么大的院子作甚啊,况且,你哪有那么多东西。”
谢泠仰头看他,“我的东西,很多很多的。”
话音刚落,荀府的小厮提着衣摆冲进来,气喘吁吁的说:“我滴娘嘞,李道长,外头有十里长的队伍,扛的都是您的东西啊。”
小厮的话没有掺水分,李长宴走至屋外一瞧,只见这深邃的巷子里蜿蜒着一只望不见尽头的队伍,红绸花箧,数不胜数,一眼过去,他险些以为是哪户豪商巨贾在嫁女。
为首的管事拿着一本厚重的册子,毕恭毕敬地送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道:“大老爷,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可要过目?”
李长宴一眼认出,这是方才谢泠在暮留舍勾勾写写的那本书册。随手翻了翻,当真是什么都有,什么都贵,全是叫他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
看来纠正这穷奢极恶的性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时候谢泠蹦蹦跳跳地走出来,心情又好了。她刚刚琢磨了一下,这宅子虽然不大,但是所坐落的巷子,两排都是住宅。
一个宅子小,无妨,她把整个巷子里的宅子都买下来,不就大了?
茅塞顿开的谢泠,看着李长宴的冷脸,都觉得有些慈眉善目起来。她对着那管事说:“这宅子有些小,你想办法整一整,我只要最贵最好的东西,明白吗?”
管事点头哈腰地应好。一挥手,就要招着伙计鱼贯而入。
李长宴见这队伍里,又是梨木椅,又是青玉案,就连房间的门都是雕花刻彩的,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这这,明显也不是要添物什的样子,免得她将整个宅子给拆了,李长宴忙拦着他们:“你这样会破坏宅子的布置,不妥当。”
谢泠早料到他会这样,就指着绵延十里的金贵东西,威胁说:“我东西都要了,可退不了的,你若是不让我放,我就让人在这些东西上刻上你的名字,每个南阳人送一个,让你声明远扬、扬名立万,让代代南阳人士都记住你的名字。”
李长宴:“……”
谢泠说完,自己还品了品,一时感叹不已——遇到她这样的大善人,李长宴也太赚了。
作为一个要脸的人,李长宴委实被她威胁到了,忍耐再三,他忍得快没脾气了。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贫道去打坐了。”
穷道士重重一拂衣袖,像是凛冽之风乍然袭开。
但他不是去打坐,而是给自己算了一卦。
水山蹇——易经三十九卦卦象,是凶卦。
很显然,这些日子过得太辛酸,李长宴不用算也都觉得万分险恶。
入世前,知道俗世磨难重重,只是没想到磨难会如此之多,而谢泠,将是他眼下最为凶恶的磨难。
这府邸一直被整顿到了夜间,谢泠搬了贵妃椅在庭院里看月亮,总管辞退后,那些将府邸挤得满满当当的匠人伙计,如潮水般退却。
人去楼空,一时间冷寂下来。谢泠转眸往李长宴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入定了。
道长不愧是道长,身处闹境也能心如止水。
月光拂过他的眉眼,像是镀上了一层灵光,他似乎就要得道飞升了。
谢泠直起身子,唤道:“道长!起来啦,这月亮好大啊。”
李长宴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谢泠又喊:“道长,我想睡正房——!道长——!”
她好像是叫魂,也好像是要把神仙叫到阴沟里。
好端端的一个夜,难得的静谧时候,也能被搅没了清静。李长宴被她吵的脑子疼,便凉声道:“随你。”
谢泠嘻嘻地笑了一声,一蹦一跳地去了正房。
她像林间的小鹿,轻快又俏丽,在关上房门前轻轻瞥来了一眼,月色之下分外惑人,甚至压过了眉目间的那股稚气。李长宴睁眼瞧见,看了半响,心中又莫名地升起一丝违和感,这最为清丽纯美的容貌,应当是有着极其干净无邪的眼,但那双杏眼明净是明净,却过于黑深了。
鹰哥儿从树上跃到李长晏的肩膀上,李长宴从怀里拿出糕点,它晃了晃脑袋,从善如流地吃了起来。
离了谢家,鹰哥儿没了专门饲养它的仆奴,又跟着个不会照顾它的女主人,没被饿死也是多亏了李长宴心细。
鹰哥儿吃完咕噜噜地叫一声,学着谢泠道:“道长、睡正房、睡正房。”
这飞禽尽会学主人。李长宴啼笑皆非,弹了弹它的额头,“也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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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经过整顿之后,富贵得令人发指。
李长晏适应了大半月,才堪堪适应这种珠光宝气的奢侈,府邸没有仆从,家中伙食他指望不了谢泠,便都是自己操刀。
谢泠只负责站在院落里,瞧着院子里的桃花树,今日叹一句“好想吃糖葫芦啊”,明日再叹一句“好想吃鱼啊…”
而后李长宴从荀府回来,就会发现最近常在这条巷子里摆摊子的老伯,从昨天的糖葫芦改成了卖鱼。
李长宴路过时,这老伯还会喊住他,好心道:“哎呀,李道长,今日这鱼卖不出去了,不若你拿两头回去吧!”
面皮比纸薄的李长宴连忙推辞:“大爷,您昨日还送了贫道两串糖葫芦,贫道怎么还好意思收你的鱼。”
老伯“哎呀”一声,“你若是不要,不新鲜了也没人会要啊!道长就权当让这鱼早死早超生吧!”
你来我往地推辞几次,最后李长宴还是提走了两条鱼给谢泠加菜,只是他心中奇怪,这鱼……不是挺新鲜的?
到了李长宴烧菜时,谢泠就躺在庭院的贵妃椅上晒太阳,春日阳光明媚,轻灵的金辉撒在那犹若清露般的小脸上,她懒洋洋地好似一直富贵猫儿。
这只富贵猫儿忽而闻见了空气里飘来的鲜香——鱼香肉丝啊。她美滋滋地直咂嘴,觉得这穷道士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但是真的什么都会干啊……
宅子他打扫,衣服他洗,饭菜他做,就连谢泠的洗澡水也是他烧。
谢泠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吃累了睡累了,再出门慢悠悠地逛一圈,又回来吃了睡,睡了吃。比棚子里的猪还快活。
终于有一天,自律勤勉的李长宴看不下去了。
他在饭桌上对谢泠一板一眼地说:“贫道听说荀府有女学,既然无所事事,日后你每日就同贫道一起去荀府罢。”
女学?谢泠顿时倒尽了胃口,骤然沉了脸把筷子一搁:“我不去。”
这个反应不意外,李长宴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
谢泠冷笑,眼里泛过一丝晦暗:“荀氏女学,学的是三从四德,百依百顺,学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之学。我一个商户之女,学不来这些规矩。”
李长宴愣了愣,他不知荀氏女学竟是这种主张,叫谢泠去学,委实是祸害人了。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致歉道:“贫道没想到是这样的。”
他并不觉得那些所谓的三从四德是什么好思想,当一个人没有了属于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作为一个附庸品而活,无论对男还是对女,都是可悲的。
李长宴夹了一大块鱼肉到谢泠碗里,干脆利落地说:“那不去了。”
如此,谢泠才满意地吞下了没有鱼刺的大肉,心里再一次为李长宴的手艺拍案叫绝。
但是未过几天,李长宴回来,见院落疏影横斜,花叶斑驳,一身流苏鲜衣的谢泠穿梭于光影之间,与小小的八哥儿玩作了一团。
这道人步履生风而来,打破了这闲适的画卷,认真地对谢泠道:“贫道去了荀氏族学上了几堂课,学风雅正,包罗万象,是个极好的地方,比荀氏女学妥当得多,你应当可以去看看。”
谢泠扬起眉眼,像是天边划过的一道流光,她不解:“我是女郎呀!荀氏族学怎么会让我进去。”
李长宴垂头看了她半响,竟有些许恨铁不成钢,“学无止境,不学则退。谢潺,你不能过得太颓废。贫道知你擅长口技,女扮男装加以少年嗓音,足以瞒天过海。”
谢泠瞪着眼睛——穷道士学坏了,居然劝她骗人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荀氏族学以至高至雅的儒学教化闻名天下,是十三州的读书人,心之所向的最高学府。平心而论,谢泠对这荀氏族学倒是有些好奇。
不可否认,待在家中久了,人是越发倦懒了。以至于初到荀氏族学,谢泠都不知晓外头变了天。
“听说了吗,李初七那乱臣贼子,竟然自封为大将军了!此人挟持天子、自封将军,其心可诛啊!吾辈儿郎怎可不铸上方剑,衅以佞臣血!!!”左席那学子从桌底抽出一把兵刃,脚踩桌案,义愤填膺地对一众同窗道,“此乃江湖宝剑,削铁无声,可斩乱臣贼子的狗头!来呀!!诸君!只需五两!!五两就可以得到一把神兵利器,下一个万古流芳的人就是你啊!”
一众同窗唏嘘一声,纷纷散开。
这厮钻钱眼里了。与他相熟的学子朝他嘻嘻笑道:“谢梦安,你爹是不是又不给你零花钱了,现在你卖东西倒是紧跟时势啊!”
“去你的。”那名唤谢梦安的学子见没人想买他的宝剑,寞落地嘀咕道,“你们这些人,怎么一点惩凶除恶的忠义之心。”
大抵是见这些相处太久、知根知底的同窗都学精了,薅不了羊毛,这厮的目光滴溜溜地转转了一圈,猛地一下,他顿在了他右席的位置。
右席坐的是个苍白漂亮的少年,金丝滚边的黑缎云袍,镶金绣纹,玉带流苏,在学舍的一室清光里,堪称贵气逼人。谢梦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这这....是富贵的芬芳啊!
谢泠在他眼里,渐渐变作了一只披金戴玉的大肥羊。
他抱着宝剑蹭到没来学舍几日的谢泠身畔,亲切又真诚的说:“这位新兄弟好生面善啊,我叫谢梦安,你怎么称呼?”
谢泠托着腮,打量了他一眼,笑吟吟的:“你就是谢梦安啊...”
似叹非叹,但似乎带着点不尽人意的可惜意味。她来学舍前曾收到谢又年的信笺,信中说荀氏族学有一学子名唤谢梦安,此人圆滑通达,是谢氏一支的旁系后代,世代走仕途但始终都只是个芝麻大小的官。
关于谢梦安。谢又年说,此子日后可为我谢氏巨贾,若主上见得,可招揽麾下。
谢又年在信中说得太过笃定,以至于谢泠见到此人之时,就多加留意几分。只是这越留意,越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毕竟看起来也不是个聪明的样子。
谢梦安对谢泠的失望之意一无所知,他还以为自己美名远播,羞涩地道:“原来我这么有名啊。”
而后他一副相见恨晚的姿态,将手中宝剑送到谢泠眼皮底下,“好兄弟,看在我们一见如故的份上,这剑二两卖你好了!”
“其实方才我就想说了。”谢泠拿过这兵刃,刀鞘流光映得她眉眼如霜,“这是匕首,不是剑。”
刀剑不分的学子毫不在意的摆手,“哎呀,无妨,反正是好东西就对了。”
这是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谢泠抽出了半截,雪光如镜,纤细的指腹拂过,渗出了一道血痕。
谢梦安哎呀哎呀地大叫,说你别碰瓷啊,我不给你付药费的。
谢泠将指腹放在了口中,很快,这微小的血痕就消失了。
也不知是血的缘故,还是经由指腹按压的缘故,谢泠那粉白的唇,似乎多了些许艳色。谢梦安居然从中看到了一种病态的美感。
谢泠朝他笑了笑,杏眼清甜,“是好东西,我买了。”
谢梦安收到谢泠的金叶子时,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反应过来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谢梦安一边收拾桌案的书,一边背起书箧,他朝谢泠挥挥手:“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
教书的先生要来了,早课都还没上,这位同窗就背着书箧溜走了。谢泠大感稀奇,荀氏族学对学子管理严谨,她还没怎么见到有人逃课。
与谢梦安相识的学子解释道:“梦安兄与他父亲打了个赌,若是能正经赚到五两银子,就允许他去经商。小兄弟你可帮了梦安兄一个大忙了,这可是他多年的夙愿啊。”
这学子与谢梦安交好,倒也真诚。而其他学子就不这么认为了,他们早对这自甘堕落的谢梦安不满了。这下见人走了,就冷言冷语得道:“好端端的仕途不走,偏去作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此子甚是愚昧!”
谢泠笑容满面,却不置一词。
直到头发斑白的老先生,拿着策论走到讲态,方才插科打诨、薄唇相讥的众学子,纷纷都安静如鸡。
荀氏族学所教养的都是士族子弟,故而请来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儒。这位老先生名唤林止,号散翁,世人尊称为散翁先生。
谢泠初来乍到,非南阳士族,算是走了个后门。但是这无妨,商户子弟也可以用重金砸进来,走后门的人多了,就也平平无常。
散翁先生崇尚知行合一,授的是经世之学。所以他的课堂策论,紧跟着天下时事走。譬如,今日的策论,就是关于天子被挟持至青州,李初七以天子号令诸侯,此等困境,当如何解决?
南阳人士对于时政并不避讳,言论颇为自由,于是当下就有学子猛地站起来,大义凛然地道:“先生,那必定是要去勤王啊!”
散翁先生问:“孩子,我问你,怎么勤王?由谁组织?如何组织?”
那学子毫不犹豫地答:“由德高望重的人向各州州牧发起英雄帖,以十二州之兵,攻打青州,救回圣人。”
散翁先生摇头:“雍州内乱未平,诸多乱军相互倾轧,斗得你死我活,雍州州牧死了好几个,如今也不知是哪个了,这种情况,哪还有什么兵。”
这老先生展开十三州的地图,挂在墙面。
他拿着戒尺指向凉州,“凉州州牧与雍州乱军相争,雍州边境有四座城池已经纳入凉州版图,想说动凉州州牧勤王……”
散翁先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但他的意思很明显,让凉州州牧勤王,恐怕是嫌天子死得不够快。
而后戒尺落在并州,“并州苦寒,虽然并州人士骁勇善战,但是兵力有限,并州州牧抵御匈奴已经是用尽全力。”
“再看豫、兖、徐、益四州,距离青州最近,却至今悄无声息。”
散翁先生摸了摸胡子,“勤王说得容易,但是做起来却需要考虑许多。”他和蔼地看向那名学子,“方才我说的那些问题,你在策论里可要一一解答。至于其他人,也要交一篇策论。”
众学子呜呼哀哉。
学舍放学之后,年轻的学子背起书箧各回各家,门前车水马龙,仆从相迎,热闹又喧嚣,看得谢泠恍惚不已。
她幼时过得凄清又寂寞,长达三年的囚禁,让她与这个俗世的吵闹格格不入,哪怕后来将自己沉沦于荒唐的浮华里,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联系。
她就像一个流落人间的游魂,看见了这人间,却触碰不到这人间。
“谢潺——”
人群之中,有人喊了她一声。
长风过街,吹散了车马掀起的尘土,春帷里的繁花锦簇,缤纷多彩。谢泠转眸眺望,瞧见李长宴穿着雪白的道衣,长绅络绎,正朝着她步步走来。
徒然而起的一阵风,在湖心掀起了一翦波。
谢泠弯了弯秋水似的美眸,朝李长宴挥了挥手。她喊道:“我在这里呀——”
荀府与学舍相连,但内里的门通常不被开放。所以李长宴来接谢泠还是要从荀府出来,走到学舍的大门。
回家的途中,两人在巷子口买了很多螃蟹。
老伯今天又换了个东西卖,李长宴已经见怪不怪了。
谢泠看着那些爬来爬去的大螃蟹,指着这个说要清蒸,指着那个说要红烧,每一个都安排了不同的死法。
李长宴:“……”
谢泠想了想,还对着老伯说:“明天卖鲍鱼吧,我想吃鲍鱼炖罐啦。”
李长宴轻轻扯了她一下,要她礼貌些。但那老伯不介意,还乐呵呵地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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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这小小的二进府邸,亮了一百盏长信灯,鎏金的青铜美人灯,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似乎眨眼就能从中袅袅娜娜地走出。
庭前积水空明,疏影横斜,一阵风来,青铜灯内火光轻晃,桃花树下斑斑点点,似落英缤纷。李长宴盘腿而坐,身姿如竹,容色冷峻。
谢泠咬着笔杆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桃花树下的道长缓缓睁开眼,浅淡而优雅,他瞥来一眼,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
远山近水似的眉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
但尽管如此,李长宴还是会照例来检查谢泠的作业。他走来问道:“先生今日教了什么?”
谢泠想了想,说:“先生问我们如何解决天子被挟持这一事。”
近来这消息传到南阳,文人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各色言论凭空而出,甚至有人煽动言论,要荀承渊发起勤王。
李长宴这几日的忙碌与疲惫,也都是因为这事。
荀承渊因为勤王之事愁得唉声叹气,作为幕僚自然是要为其献策。但是勤王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作出头鸟。各州州牧也是在静观其变,总该等个人先提出来。
李长宴揉了揉眼窝,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
“当今天子子嗣众多,虽然没有立储君,但随便挑一个立为新帝。”谢泠神色轻松,“勤王嘛……大可不必。”
李长宴无语了一下,半响:“你思考的角度倒是剑走偏锋……”
他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兴许不是你一个人有,但是没人敢这么做。天子未亡,若私自另立储君,也无异于谋朝篡位了。”
所有事情讲究的都是一个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但谢泠以为,只要拳头够硬,权势够大,就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道理。
李长宴伸来了手,“你把策论给贫道过目一下。”
谢泠说不行,她对自己非常自信,“这策论环环相扣,起承转合,面面俱到,可堪被奉为逐鹿天下的锦囊妙计。岂能给随便给你看?”
李长宴:“......”
然而,谢泠嘴上说着不轻易给人看,第二日去学舍却老老实实的交给了先生。
只是今日收策论的先生并不是散翁先生,反倒是另一个古板严厉的归汉先生。
“李初七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怜我汉室天子遭遇此劫难,可恨!可恨!”他是个十足的保皇党。
可怜的桌案似乎被他当成了李初七,那一尺长的戒尺砸在上头,让一众学子吓得头皮发麻。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归汉先生将戒尺重重一敲,竟断作了两截。
他看着手里的断尺,重重一叹,转而看起了学子的策论。
“华而不实,避重就轻。”
“偏离主题,不知所云。”
他一份又一份地看过,眉头拧地越发紧实,到了最后一份时,他忽而面色铁青:“时势造新君,良禽择良木而栖....?”
大抵是没想到学子中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存在,归汉先生逐字读过,气到极致,竟然气出了一个扭曲的笑。
“谢潺是哪个?”
陌生的名字出来,提心吊胆的学子猛地松了一口气。
谢泠坦坦荡荡地起身,朝这脾气火爆的归汉先生一作揖,“学生谢潺,先生请指教。”
众人的目光唰的一下聚集在她身上,心说这新来的漂亮小同窗要糟糕了,归汉先生训起学生来可是不给丝毫颜面的.....
归汉先生:“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东西吗?”
谢泠点头:“一字一句皆出自我手,自然没有不知的道理。先生若是不信,我还能自述一遍。”
“大逆不道!”归汉先生指着她徒然一喝,堪称怒发冲冠,“这等乱世之言,你是作何居心?!背主的货色,岂堪来荀氏族学!”
一个德高望重的先生对学子作出这样的评价,无异于断人仕途。
归汉先生虽然不假辞色,但是还从未如此口不择言,其余学子面面相觑,对谢泠这个被先生厌弃的人,也变了目光。
谢泠漫不经心地笑了,似乎没有将此放在眼里。
“先生何必动怒,我本也不是写给你看的。但你看了,却不拍案叫绝,反倒来指责我,这我可就不乐意了。”
她漆黑的眼珠子转过,“汉室不继已然是定局,各地都有人开始招兵买马,招揽才士,先生以为他们都是为了勤王吗?”
这笑意彻底激怒了归汉先生,他将策论一掌拍到桌上,怒不可遏:“一朝为汉民,世代为汉民。你以为你这策论是什么精美绝伦之言?无非是剑走偏锋,妄图以这种偏论扬名天下,叫人觉得你与众不同,胸怀大志罢了。你这样的人老朽见多了,但没一个好下场!谢潺,你心思阴毒,老朽不愿与你这等不忠不义之徒同在屋檐之下。”
他一甩衣袖,“你自请离去吧!”
众学子哗然一片。更有几人窃窃私语地说:“此子完蛋,前途尽毁了。”
亦有人说:“听闻此子商户出身,商人重利轻国,岂知亡国之恨!”
商户两字一出来,多数人都嗤笑了起来。
似乎都是这样,但凡沾上个商字,好端端一个人,就变得不堪起来,什么人都可以嘲笑一番,什么人狠狠地踩上那么一脚。
千夫所指,不外乎如是。
“先生慎言。”
徒然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
未等众人回头去瞧,就先见着一只墨羽八哥儿飞来,在半空中盘旋,怪叫着。
“慎言慎言。”
谢泠心念一动,抬眼瞧去,正是疾步而来的李长宴。
他在学舍外久候多时却不见谢泠出来,谁知道进来一探,却是这样的场景。
李长宴行走若风过,入了学舍,对归汉先生拱手一辑,“先生,这是贫道家中的儿郎,不是是犯了何事,才叫您如此动怒?”
归汉先生冷哼道:“你看看你家儿郎写的东西。”
李长宴拿起案上的那份策论,一目十行地看过。片刻后,他的眉头也同归汉先生一样紧了。
众学子识得这样的表情,就像是学舍先生和家中长辈告过状后,意味着即将要面临混合双打的表情。
呜呼哀哉,这人看着可比他们父亲魁梧得多了,也不知同窗的小身板能不能挨得过这顿打!
谢泠见此,心知李长宴这样古板守礼的人,定然会要求尊师重道,恐怕也会同这老匹夫一样指责她。思及此处,她一时烦意顿起——果然如此,都是些蠢人。
也罢。既然他们都如此心系刘盛,她就先送刘盛归西,看谁还觉得要去勤王。
然而就在她有意助李初七挟天子号令诸侯,并且把天子一刀宰了的时候,却听李长宴对着汉归先生道:“先生,我家儿郎行文有度,见地精辟,虽然不符合您的思想,但也不至于这般受您责骂。”
李长宴的袖子甩得比归汉先生还重,“先秦百家,各色言论尚且可以同台争鸣,为何南阳自称包罗万象、兼容并蓄,却容不得我家儿郎这番见解?”
堂下一众学子,全然没想到有人被师长训诫之后,家中长辈竟然会站在自己这边。南阳以文见长,在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的儒学教化之下,难免对于尊师重道之事越发严苛。
而归汉先生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着大义凛然、端方雅正的隐士,居然这样不明是非。
他指着李长宴,忽而恍然大悟,“岁安道人,老朽想起来了,昔日在流水宴上巧言令色,使得荀大人对你侧目。原来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一样的货色。”
“也难怪,商户子弟,鄙陋道人。”归汉先生冷笑一声,“如何晓得什么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先生忠君爱君,是忠于一人,却非忧天下,怀苍生。”
李长宴将那叠策论整整齐齐地放进自己怀里,“先秦圣贤,一人侍奉多主,看来在先生眼中多是不忠不义。既然没有广纳百川的胸怀,也不堪为我家儿郎的先生。”
他回头唤谢泠,“走,我们回家。”
这一路走得寂静又缓慢,就连鹰哥儿都安安静静地立在谢泠的肩膀上,不敢发出一声怪叫。
谢泠歪了歪头,问这道士:“真的不去学舍了吗?”
李长宴目视前方,衣白胜雪,是清泉映月的澄明,“不去了。”
“读书使人明智,送你去学舍是为了让你明事理、知世事、解困惑,如今天下这乱局,谁也不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转头看来,声色轻缓,“谢潺,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哪怕日后你寻到了依靠,也未必不会面临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情景。贫道只希望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为自己做出最好的选择。”
“你很聪明。”李长宴见她抬眸,眼若星河,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她的头,“若叫礼教束缚了你,才是可惜。”
谢泠仰着头,得意至极,“那是自然,道长,我的聪明和我的钱财是一样多的。”
头一回听到有人将自己的才智与钱财相较的。李长宴啼笑皆非,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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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归汉先生闹了矛盾之后,谢泠还是选择按部就班地去学舍上课,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学习,而是因为这女郎心眼只有针头大小,纯粹是要给归汉先生添堵去。
归汉先生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她便要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归汉先生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她就会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几次三番作乱课堂,气得归汉先生屡屡拂袖而去。而同窗们,从最初对她的不屑,到最后慢慢变成了一种仰望。
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儿郎,喜欢的就是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叛逆与刺激。
有人做了他们想干却不能干的事情,上学堂似乎都变成了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同为砸钱走后门进来的商户子弟,下了课就喜欢围着谢泠,与她闲话。
“谢兄好气魄呀…!”
“归汉先生真的凶得很,对他们还好些,但对我们就经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了。”
这个“他们”是士族子弟,这个“我们”是商户出身的子弟。
阶级之分在南阳是尤为献明的,哪怕是这么一间小小的学堂,也都各有派别。譬如,前头桌子坐的多是家中有人在南阳为官的,后头都是家中有钱,强行送进来的。
渭泾分明。
谢泠不理会这些调侃,反而转眸看向被鼻青脸肿地送回来的谢梦安,稀奇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梦安摇摇头,堪称心如死灰:“我爹是哄我的,他压根没想过允许我经商。”
他指着自己的脸,哀嚎:“你看,都是他打的,多狠啊,差点把我打死了。”
谢泠看着这张肿得不对称的脸,越发怀疑谢又年的话了,如果未来的巨贾生得这样蠢,那未来的钱财岂不是太过容易获取了?
“谢梦安,现在的你好似棚子里的猪。”
谢梦安:“……”
谢泠托腮看着他,“你这么想经商,为什么不回本家去。我听说你们家是颍川谢氏的一支,若是你想要走商道,本家岂会不收你?”
谢梦安想了想,说:“两年前谢氏换了个女掌家人,我爹羞于认女子为主,就与本家断了联系。不过我嘛……倒也不在意家主是男是女,就是听闻族里不服她的人,全被她送到阴曹地府了。这就有点叫人心惊胆颤了呀。”
他大吐苦水:“哎呀,这但凡本家主人好相处点,我也不至于沦落于这样爹打人嫌的地步。”
谢泠的眸色渐深,忽而嘴角一翘,“谢梦安,你别说话了,现在你说话的模样像极了口吐人言的猪。”
谢梦安:“......”
口吐人言的猪,想象一下都觉得万分狰狞。谢梦安哀怨地看了眼谢泠,就合上了嘴。谁知谢泠却问:“你说是想经商,那你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