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探案笔记：去年的案件》丹山白鹭老孤云

35、2019年12月28日（下）

　　黎彩凤脸色晦暗，挂着黑眼圈，眼珠上布满血丝，声音也有些沙哑。也许是常年板着脸，她的面部肌肉都有些长横了，现在勉强笑一下，简直像是饿脱了相的豺狗看见腐肉一样。她跟每个病人都打招呼，似乎十分关心他们的健康问题。她身后跟着两个人，点头哈腰的，这两个人两只眼睛几乎没离开过黎彩凤，他们似乎只关心黎彩凤的健康问题。
　　李原心里发麻，但又不能不回应，毕竟对方是在朝自己示好，只好忍着不适点点头：“好，咳咳。”他现在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正在咳嗽，这样也许能掩饰一下自己那不自然的表情。
　　“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黎彩凤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
　　“还好，还好。”李原含糊地应着，应付差使地握了握对方的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黎彩凤的身上似乎散发出某种东西，弄得他头痛得厉害。
　　“黎书记，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付美欣又跑过来了，“这是病房，您不能随便进。”
　　“我来看看不行吗？”黎彩凤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这让她的面相显得有些凶。
　　“这是病房，无关人员不能随便进入，您快出去吧。”付美欣一边说一边居然伸出两只手去推黎彩凤的两个肩膀，看来她有些不管不顾了。
　　“昨天医院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今天特意来安抚一下病人。”黎彩凤把付美欣的手从自己的左肩膀上扒拉下来，正色道，“这也是咱们医院应该关注的。”
　　“您放心，病人都很好，不需要安抚。”付美欣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推推搡搡了。
　　“你……”
　　“这是病房，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付美欣硬把黎彩凤往外推。
　　“小付，”黎彩凤身后左手边的跟屁虫忽然挺直了身子，“干什么呢，推推搡搡的，让病人看着影响多不好。”
　　“这是病房，”付美欣也板起了脸，“麻烦你们尊重一下规章制度。”
　　“好好好，知道了。”黎彩凤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转向李原，“李警官，您先好好休息，回头我再来看您。”
　　李原张了张嘴，没出声，他非常想拒绝，但又觉得有点儿说不出口。
　　付美欣回来了，气呼呼的，小丁有句话从刚才就憋在心里，现在终于忍不住了：“对书记，您这么不客气呀？”
　　“什么书记不书记的，病房里，医生和护士最大。”付美欣看看其他病人，“真行，几百年也不到下面来一趟，一来就添乱。”
　　“你们这书记，从来不到病房来吗？”李原有点儿好奇，他也不知道一个书记到病房来能干什么，但又觉得老坐在办公室不到病房来看看似乎也说不过去。
　　“来干吗呀，除了能添乱之外，你看她还能起什么作用吗？”付美欣一点儿好气儿都没有，“真是活见鬼了，正乱的时候跑来演戏。”
　　“就这么把她轰出去，合适吗？”小丁谨慎地问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付美欣一瞪眼，“我还能怕她。”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我又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说到哪儿都有理。”
　　“是，是。”小丁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我觉得，还是得跟那书记聊聊。”李原眼见付美欣离开了病房，这才小声说道。
　　“有什么可聊的啊？”小丁一想起付美欣，就觉得有些心虚。
　　“我怀疑她刚才主要是想找我，咳咳，我想知道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能吗？出了事，医院领导安抚一下病人也正常吧。”
　　“那是事情结束之后做的，咳咳，昨天刚出事，跟家属，咳咳，应该，咳咳，应该还在谈判，不会那么快有结果，再加上，咳咳，昨晚上死了个家属，咳咳，可能根本都没怎么谈。咳咳，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在准备谈判的事情，哪有心情往病房跑。”
　　“他们这些领导跟一般人不一样吧。”小丁想了想，“她要找你，应该也就是为了昨天那个跳楼的医闹吧，估计是想知道怎么定性，会不会影响他们医院。”
　　“这也有可能，不过她找我打听没什么用，咳咳，这她应该也知道，以他们医院的名义直接找局里不是更方便吗？”
　　“也没准儿是想先在你这儿打打基础，给局里看看，他们特别照顾你，这样局里说不定能手下留情？”
　　“哪有那么简单。”李原又咳嗽了两声，“她都当到书记了，咳咳，想得不会，咳咳，不会那么简单。”
　　“那她想干什么？”
　　“那我哪儿知道，咳咳，要是能让她多待一会儿就好了。”
　　“啊？你还想让她多待一会儿。”小丁直嘬牙花儿，“你愿意跟这样的聊天啊？”
　　“一边儿去。”李原有点儿没好气，“我也不愿意，但我想看看她憋的什么屁。”少顷，他想起了什么，“等会儿，咳咳，你探探那护士长的话。咳咳，我这嗓子实在是咳嗽得难受。”
　　“探什么啊？”小丁立刻苦了脸。
　　“打听打听，咳咳，那书记，还有转院的那一家，什么都行，随便问。”
　　“啊？”小丁真有点儿懵了。

　　两个人又嘀咕了几句，见付美欣已经回来了，连忙闭了嘴。付美欣也没说什么，只顾忙自己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李原朝着小丁挤了挤眼，小丁面露难色，李原又瞪了他一眼，小丁这才勉勉强强地开了口：“护士长……”
　　“什么事儿？”付美欣根本没往小丁这边看，一边忙着一边随口搭了句腔儿。
　　“你们书记，就那么推出去，行吗？”
　　“怎么不行。”
　　“怎么说也是个领导……”
　　“领导也不能给我们添乱啊。”
　　“总得客气点儿……”
　　“忙成这样，谁顾得上跟她客气。”
　　小丁动了动嘴，实在是没词了。他看了看李原，看上去更加为难了。
　　“护士长，”李原瞪了小丁一眼，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自己张嘴，“咳咳，你们这书记常到病房来吗？”
　　“以前就没来过。”付美欣终于抬起头，带着满脸厌恶。
　　“那今天这是……”
　　“不知道，多半是哪根筋搭错了。”
　　“我记得，咳咳，你们医院这几年好像没发生过昨天，这么，咳咳，恶性的事件。”
　　“这是最近这几年医患关系建设的新成果啊。”付美欣的话中满含讽刺。
　　“怎么？”
　　“越建设，医患纠纷就越多，终于发展到砍人了。”
　　“我看你们书记脸色不好，她是不是因为昨天这事压力有点儿大？”
　　“她能有什么压力，也砍不到她头上去，那么多医生和护士的脑袋挡着呢。”
　　“你们是不是都对这个书记有意见？”
　　“没意见，她在干她的工作。”付美欣说得很笃定，李原却非常不信服。
　　“听说之前她也总是连夜开会？”
　　“那是她的工作风格。”
　　“这么熬着受得了吗？”
　　“反正她受得了。”
　　“她熬夜没事儿？”
　　“书记嘛，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一天不来也没事儿，睡觉时间肯定是有保障的。”
　　“我看她今天不像休息好的样子……咳咳。”
　　“那我就管不着喽。”
　　“……咳咳咳咳。”李原被她噎得除了咳嗽，也没别的选择了，他明知付美欣是把气撒在他头上了，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护士长，”洪翠妍进来了，“刚才院办来电话说，晚上开会。”
　　“开吧，开吧，今天要不开这会，我看她也睡不着觉。”
　　付美欣说完就出去了，洪翠妍看看李原和小丁，也打算转身离开，李原连忙朝她招手：“小姑娘，你来，咳咳。”
　　洪翠妍两只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什么事儿？”
　　“你们护士长这脾气这么大呢？咳咳。”李原小声问道，连咳嗽的声音都变低了。
　　“其实也不是啦，她今天心情不好。”洪翠妍小声回答。
　　“怎么啦，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咳咳。”李原想起昨天付美欣的热情，担心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了。
　　“就是昨天晚上那个会嘛，主要就是批她和凌大夫。”
　　“怎么会这样。”
　　“出了事总得找替罪羊嘛，这个病人是她和凌大夫负责的，她俩就倒霉了呗。”洪翠妍说到这儿停了停，略显鬼祟地看了看门外，似乎是怕有人偷听，“其实护士长平时可和气了，她看不惯书记，但也不怎么和她正面冲突，今天这样，肯定是气坏了。”
　　“你们书记这么不得人心吗？咳咳。”
　　“反正自从她来了之后，院里就弄得鸡飞狗跳的。”
　　“是所有医生都不喜欢她吗？”
　　“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我遇到的医生和护士都不喜欢她。”
　　“她也不怕得罪人？咳咳。”
　　“我看她是不怕，不过，她有一个优点。”
　　“什么优点？”
　　“该求人的时候一点儿都不会不好意思。她儿子上个月从国外回来，可能是不适应咱们这儿的雾霾天，支气管炎犯了，她就让她儿子找凌大夫看病。你看，她平时把凌大夫批得那么狠，要用起人家了，上手就用，就好像医院的大夫就是她们家的奴才仆人似的。”
　　“她儿子的病看好了吗？”
　　“那就不知道了，听说好像就来了一次，现在又出国了。”
　　“她儿子在国外上学？咳咳。”
　　“是啊，听说在加拿大，学什么什么艺术史，我也搞不明白。”
　　“回来待了一个月就出国了？”
　　“好像是，具体我也不清楚，凌大夫跟我们护士长聊天的时候我听了那么两句。”
　　“她们还聊这个吗？咳咳。”
　　“她们俩基本上无话不谈，关系特别好。”
　　“所以也老是一起挨批？”李原聊得十分投入，连咳嗽都快忘了。
　　“可能还是凌大夫挨批多一些。”
　　“昨天转走那老太太也是凌大夫挨批的原因吧？咳咳。”李原还是想再详细打听打听隋招娣一家的情况。
　　“反正这一个月吧，呼吸科基本上就围着她们一家子转了。”
　　“怎么呢？”
　　“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灯，一会儿看这不顺眼，一会儿看那不顺眼，今天怀疑大夫误诊，明天觉得护士拿错了药。”
　　“那老太太的儿女都是干什么的？咳咳。”
　　“那谁知道，我们天天这么忙，也没工夫打听。”洪翠妍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外面，“我得走了，那边有事儿叫我。”
　　“哦，好，好，咳咳。”

　　“喂，你住得怎么样？”廖有为毫无征兆地给李原打了个电话。
　　“还行吧，咳咳，普通病房，也就这样，咳咳，什么事儿？”
　　“问问你的情况，局长安排的。”
　　“你们那边怎么样啊？”
　　“卫健委跟局里开会，希望尽快把昨天那案子结了，说是希望，实际上是先礼后兵。”
　　“现在胆儿都这么大了，敢跟公安局先礼后兵？咳咳。”
　　“毕竟人家管医院，手里有床位，”廖有为的语气很淡，“说话好使。公安局嘛，手里只有拘留所的床位，一般也没人求咱们。”
　　“那局里打算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按部就班，不能留下纰漏。要不然出了事儿，没人替咱们扛啊。”
　　“那卫健委那边乐意吗？咳咳。”
　　“搭理他们干什么，谁也不是没娘的孩子，还轮得着他们指挥公安局工作了。”廖有为显然对此事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卫健委为啥要咱们赶紧结案啊？”
　　“说是案子老不解决，影响正常的就医秩序。再说了，想想也知道，就算他们不着急，也一定会提这样的要求。”
　　“那你们打算不打算结案呀？咳咳。”李原有点儿明知故问了。
　　“差不多该结就结了。”廖有为的语气似乎软了下去。
　　“你给我打电话，不是就为汇报这个事儿吧？咳咳。”李原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我是想跟你说，住院就踏踏实实住院，别节外生枝。”
　　“这是马局长说的吗？”
　　“这也是我说的，局领导一致同意。”
　　“这事儿没那么利索吧，咳咳，昨晚上死那人不是沈银宝的姐夫吗，这能说结案就结案吗？”
　　“一码是一码，沈银宝那事，基本上已经查清楚了，现场走访，加上周围证人证言，很快就厘清楚了。现在那帮人正在准备材料，估计明天他们就回去了。”
　　“他们没去找家属问话？咳咳。”
　　“找了，家属一问三不知，推得特别干净。”
　　“怎么说的？”
　　“说沈银宝这人容易走极端，看见他妈老是好不起来，就急了。”
　　“菜刀哪儿来的？”
　　“菜刀是他们家的，这倒是确认了。”
　　“他的行踪确认了吗？”
　　“说是他一早出的家门，到医院之后就在门诊楼转悠，转了一上午，忽然就行凶了。”
　　“再之前呢？”
　　“再之前他一直在家待着，哪儿也没去。”
　　“确定吗？”
　　“这还是能确定，这种刑满释放人员，社区和街道都特别关注。”
　　“这么关注还发生了这种事啊，咳咳。”
　　“别提了，听说他们今天去了解情况，社区和街道干部都快吓懵了。捅了这么大娄子，能说社区和街道工作没问题吗？现在他们也在等调查结果，据说是准备根据调查结果定处分。”
　　“那他们还不赶紧配合，咳咳，多提供点儿信息，咳咳，也许能酌情放宽处理。”
　　“那还能不说，说了一大堆。”
　　“都说什么了？这个沈银宝当初是因为什么进去的？”
　　“故意伤害，具体来说就是他姐姐和姐夫那会儿占道经营，城管来了要收车，他姐姐喊他过来帮忙，结果他拿砖头把一个城管打成重度昏迷，到医院里躺了三天才醒，还把另外一个城管的肋骨踢折了。”
　　“这小子下手够狠的，咳咳。”李原一边说，一边开始后怕。
　　“出来之后，街道和社区都找过他。这小子啥话也没有，往那儿一坐，跟木头似的。有个街道干部说，他看见那小子的表情，当时心里都发毛。”
　　“沈银宝出来之后住哪儿？咳咳。”
　　“他们一大家子住一起，是个旧筒子楼，有两间房。隋招娣和大儿子儿媳妇住，沈银宝和姐姐姐夫住。”
　　“沈银宝没结婚？”
　　“没，说是本来有个对象，一直没钱结婚，后来一出那事儿，就彻底吹了。”
　　“他们这房子住多久了？咳咳。”
　　“住了可能有四十年了，他们那房子是棉纺厂老宿舍，当初隋招娣和她丈夫是棉纺厂的职工，分了一套房子。后来她大儿子接班进了厂，又分了一套更大一点儿的。现在棉纺厂也没了，这房子产权也说不清楚。本来那片儿早就要拆，就是因为产权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
　　“他们家拆迁能拿多少补偿？”
　　“这倒是没细问，不过现在拆迁补偿都有标准，按现有住房面积算，应该有个公式。”
　　“他出来之后找工作了吗？咳咳。”
　　“找了，街道也帮他想办法了，但是一直没合适的。”
　　“怎么叫没合适的？”
　　“工资高的没有，工资低的基本上都特别远，他不想去。”
　　“因为懒？”
　　“也不好说，据他姐姐说，他担心老娘，不想离家太远。”
　　“他姐姐说，他自己怎么不说话？咳咳。”
　　“街道的人说，沈银宝不爱说话，所以有时候他们也会找他家里人侧面了解一下情况。”
　　“他姐姐和姐夫现在干什么工作？”
　　“他姐姐开个小超市，他姐夫前几年在外面开黑车，现在开滴滴了。他哥和他嫂子在一个小服装厂上班。他姐姐的孩子和他哥的孩子，上完初中就辍学了，现在都在外面打工。他们家出这么大事儿，这俩少爷好像也不想回来。”
　　“哦，是这样。”李原摸了摸下巴，又咳嗽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