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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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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大捷后,天子在甘泉宫的夜祭尤为隆重。熊熊的篝火燃烧了三天三夜。而后天子宣布开始盛大的狩猎仪式。若是谁能猎得奇珍异兽,便也可以作为祭品献给太一神。
有幸作为狩猎主力的都是从征漠北的陇西、北地的良家子们。受到了天子的青睐,他们军心振奋。狩猎的全程安排都是由郎中令李敢策划的。就像他们往日出征那样,李敢首先向太一神祈祷,祈求神明庇佑天子和出征的将士们,祈求着胜利和荣耀。然后他宣布全军拔营,向甘泉山深处启程。
霍去病尽力掩饰着鄙夷的冷笑,但可能还是没有逃过天子的眼睛。
“去病,”天子说,“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有人在这里这么一本正经,像是能担负重任的样子,但是在背后却如宵小之徒,做一些不入流的勾当。”霍去病见天子无动于衷,又道,“而且还把自己的行为都推脱到醉酒和去世的父亲身上。”
“人家背后做了什么,你知道?”天子问道。
“那当然。”我知道的还不少呢,霍去病心想。自从天子擢升他为大司马,他的信息来源就成倍增长了。长安城就像一卷打开了的书卷,摆在他面前。
“哦,”天子若有所思,“这些事还是交给御史大夫吧。他们不是你的敌人。”
“陛下,郎中令身负护卫陛下的重任,却交给这样一个没有担当的人。这难道不令人忧心嘛?”
“说起来,李敢还是你举荐的。是你说他有将领之才,足以领一支偏师。”天子淡淡笑道,“而且李敢说起你,也是崇敬有加呢?”
“真的吗?我可不信。他对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霍去病挑眉道。但是当初在天子面前称赞李敢有才能的人确实是他自己。他沉默了一阵,又道:“陛下,您一定知道他做了什么吧。”
他看着天子的眼睛,好奇天子会怎么回答。天子肯定不能说不知道,因为天子的耳目牢牢地监控着京畿的一切,这事关天子的威严。但是天子如果知道,又如何解释他仍旧对李敢委以重任呢?
“去病啊,”没想到天子竟然叹息道,“你现在应该明白了,要做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令所有人满意的。边郡的百姓要诉苦,徙陵的豪强也哭着喊着诉苦,陇西的良家子也有委屈了。现在连你也有委屈了。唉,去病,我还以为至少对你是好的。”天子一副心累的模样。
于是霍去病没有再说什么。天子之后又一时兴起,要去看一眼祭天金人。金人被安置在甘泉山下的一座气派的祠堂里。天子当然不会亲自去祭祀金人,但也给了足够的祭品供奉。霍去病便推说自己还有要事,不能陪同。让天子自己去重温祭天金人的故事吧,反正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而他确实有其它重要的事要做。
郎中令李敢对大将军卫青动手的那一日,虽然双方都默不声张,但很快,各种小道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长安城。霍光一个人就听到了三种版本。但是霍去病最早得到的可信报告,是来自一个他不能透露姓名的陇西人。那人当时就在现场,但他想表明自己和此事毫无瓜葛。
大将军那时正在灞上的庄园修养,倒还算清静。霍去病急忙交待了手头的公务。等他赶到灞上,已经入夜了。他看到舅舅眼眶上肿起了一圈,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淤青,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印象中的舅舅总是意气风发、干净利落,是众人羡慕的对象。他还没有见过舅舅这么狼狈的样子。
“这都怪我——我竟然没有看出他是这样的人。”霍去病心怀愧疚地说。
“和你没关系的。”舅舅看上去没有太多力气说话。“而且我也没有大碍。”
霍去病当然不能接受。他曾经还以为李敢能继承其父的名将之风,可独当一面。天子令李敢继任郎中令这样的要职,他也没有异议,甚至还暗暗觉得天子有破格用人的魄力。现在看来,自己就像一个被愚弄的瞎子。
“真是一个疯子,又恶毒,还以把自己干的好事推脱给醉酒。”霍去病忿忿地说。
“而且他为什么醉酒呢,当然是因为他的老父亲。”舅舅难得抱怨。
“那我们也可以打回去,谁不会打人呢?”
“那就是你欺辱他了。”舅舅说,“你也不必多想了。反正他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你再追究,反倒令大家同情他,夸他是孝子。”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做郎中令?舅舅,你为什么不去面见陛下?”天子若是见到大将军这幅模样,一定会震惊的。天子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吗?
“那别人说起来,我岂不又是欺压陇西良家子,残害忠良?唉,不值得。”没想到舅舅竟然这么悲观。
“天子如果觉得此人不可用,那根本就不用等到你出手。”舅舅还没有忘记开导他,“但是,说不定天子还需要用疯子呢。你看,那谁,多疯啊!”
霍去病不知道舅舅说的和他心里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是他相信李敢必然会被天子抛弃。如果是我,他想,我根本不会再想多看这个人一眼。
转眼两旬过去了,李敢倒不知道有没有受到天子的敲打,但他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郎中令的位置上,还被指定负责甘泉狩猎。对于一直在家养病的大将军,天子也特意赐了药石和赏金。总之,双方都没有意见,这半年来的怨气,大约就要被忘记了。
“天子一定觉得自己处理地很好吧。”霍去病对舅舅说。
这座位于灞上的庄园很大。进入深秋,湖面上结起了一层薄霜,在斜阳的照射下,倒也别有一番景致。舅舅说这湖下有很多美味的鲫鱼。他的伤已经好了不少,但仍是闭门不出,享受这段难得的闲暇时光,正好也可以培养一些高雅的兴趣爱好。
“天子存着一个念想,他在等着单于称臣。”舅舅在一边摆弄着他的各式鱼竿,一边道,“但今单于新败,却冥顽不灵。而山东诸侯豪强虽被压制,却也不服气。天子努力了这许多年,现在好像就只差最后一步,他怎么肯因为这些小摩擦,就损失了陇西人的军心呢?也许这就是所谓千金买马骨吧。”
“这却不尽然,”霍去病摇头道,“所有陇西人都认同李敢吗?我看不见得。否则为什么有人来跟我说李敢的事呢?”
“哦,这倒是有意思的。”舅舅想了想,又说,“不过也是情理之中。”
“而且,那些怨气,有多少是他煽动的呢?”霍去病越想越气,“舅舅,他们凭什么那样说你?难道对抗大将军的军令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吗?”
“唉,去病,谢谢你来关心我,不用再说了。也不要再给天子惹麻烦。”舅舅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湖面下竿处,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那如果他将来还是这样煽动人心,挟陇西人之怨对抗军令,那岂不是更有损陛下的大业了?”
“放心吧,”舅舅淡然说,“他只是看上去疯,又不是真的疯,怎么可能这样对你呢?”
舅舅未免太过消极了。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事,难判对错,无可奈何。但是有些明显就是错的,没有道理再让它继续下去。
甘泉山与上林苑不同。这里山势险峻,地形复杂。据说当年文皇帝最爱的幼子就在此骑马坠入山崖而死,文帝悲戚不已,却终究无能为力。甘泉山上的神明就是这样无情。
李敢既然带着陇西骑士,那必然只能走较为平坦的大路。霍去病事先也看过详细的行猎计划,要追踪到李敢等人的行迹,应是不难。只是他对此地地形不熟,冬日山上日落又很早,所以难免有点急迫感。不过他还是冷静地避开了那些山石险阻,在日落前找到了出猎的陇西骑士们。
这显然是收获颇丰的一天。他们队伍后面跟着的轻车里,满载了猎物。前呼后拥中,李敢如今俨然是他们的领袖了。大约因为是在甘泉山,他们没什么戒备心,不设警戒,让人可以悄悄靠近。
他们还不急于回营,在这一块平坦的草场上玩着划地射箭的游戏。霍去病听说过,这好像就是李将军经常和军士们一起玩的游戏。他们会在地上划出敌人的军阵,再以箭法破阵。
陇西骑士在马上疾驰如风,他们飞速掠过阵前,熟练地把羽箭送入百步之外的敌阵中。但是阵中敌军统帅所在处,却鲜有人攻击,大概是留给李敢的。
果然,轮到李敢最后出场。他气定神闲,张弓搭箭,仿佛胜券在握。
“李敢——”霍去病大声喊他。李敢身形一滞,霍去病趁此机会,策马飞奔到阵前。李敢身边大约有两三百人,都是他的亲信。这样正好,霍去病心想。
李敢一脸错愕,又有些慌张。他的部下们则是一片茫然,也有人交头接耳。霍去病耐心地等他们平静下来。他严肃地看着他们所有人,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李敢,你是否在灞陵邑攻击了大将军,还指责他是害死你父亲的奸人?”
“这——是属下喝醉了,举止失当。”李敢犹犹豫豫地开口,“但是,天子已经说过,过去的恩怨都放下,既往不咎,以后还要并肩作战。”天子的旨意给了他信心,令他又重新抬起头来。
“你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而你现在也没喝醉。”霍去病干脆地说,“所以我问你,你确实觉得是大将军害死了你父亲吗?”
“......属下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骠骑责罚。”李敢没想到自己难以脱身,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天子已经说过——”
“李敢,如果你现在可以与我对质,那你倒也不失为一个可敬佩的人。”霍去病平静地说,风向正好,可以把他的话传给对面每一个人,“你甚至还可以拒绝郎中令之位,向天子要一个说法。可是你都没有做。你只会在背后发发牢骚,借酒醉之名对大将军动手。李敢,你自以为是个悲情英雄,其实只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懦夫罢了。”
李敢痛苦地低下了头。面对“懦夫”的指责,这是大忌。也许他一直生活在“飞将军”的光环下,习以为常,却不知道英雄之名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他到底是想做陇西人反抗奸佞的英雄,还是继续追随骠骑加官晋爵呢?这真的很难办。而他手下的骑士期望他面对骠骑作出什么回应呢?霍去病看着那些陇西良家子脸上或震惊或尴尬的表情。他们也许听过他的无数次抱怨,但是此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李敢作为飞将军继承人的生命,已经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