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章五 完结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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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天来的很晚。小草还未发芽，挂着青皮灯笼的门柱上尚有未融化的雪，似乎春的脚步在哪里被阻挡了，而竟无人发觉。
诸葛亮抱着一只手炉，坐在茅庐外的银杏树下，漫不经心地研究几段古文字竹简。他穿得很厚，冬衣未脱，裹着银貂皮裘，面色有些苍白。
有个人走到他面前，暗色的影子投在他的竹简上。
这么冷的天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诸葛亮抬起头，看到是他，有些发愣，这与自己料想的重逢场景有些区别。
定了定神，他把竹简合上，问，客人呢？
赵云反问，什么客人？
你带来的那些人……
没有人在后面。褐发的青年笑起来，给他看龙胆亮银枪上干干净净的痕迹，得意地道，我摆脱了他们，只有我自己。
我感觉到晶片碎了，诸葛亮神色淡淡，轻声道，你已经求救过了，便可能被人掉包，我需要验证下你的身份。
随着这句话出口，诸葛庐先前宁静平和的气氛为之一变。赵云愕然，他能感受到诸葛亮身周有什么压抑的、狂躁的气息隐约涌动，那是连他都感到危险的，重重杀机。
赵云想把枪递给他：你不相信我，但你可以认这个……
或许是你捡的。诸葛亮把枪柄拨开，他的神色有些疲惫。
我要问的是，你走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我就是死，也会爬回来死在你家门前。赵云记得的——或者说，不久之前，他还能够纤毫毕现地记得。
他一直瞒着他自己从记忆中汲取力量这回事，他不想对方把自己看成一个怪物——从小到大，少年到青年，他受够了那种同情的目光或轻蔑的态度。
“反正他也不会记仇，我们就说是他偷的好了。”
“喂，小魔种，还瞪我啊？昨天不是很能打吗你？”
“影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求求大哥不杀小鹿，大哥那么疼你，不会怪你的……”
“没有没有，人家也没有很聪明啦！死人脸又不怕疼，当然要好好利用啦。”
“骨头真硬……呸，装什么呢。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他不会记得是我们推他下去的，还是快走吧……”
“嘻嘻嘻。”
“哈哈哈……”
……
赵云的头又开始疼了，他已经两年没有头痛过了。他不记得那些糟糕回忆的具体内容，不代表他的精神世界也淡化了曾经刻骨铭心的伤疤。伤害不会因为遗忘就不存在，伤害始终在那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思想，他的选择，他的一举一动，并最终变成直觉一般的准确辨识力。
他忘了诸葛要的答案，于是只能沉默，看着对方的神色一点点失落下去。
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出不来，赵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苦笑出声。
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我知道这很离谱，但是这是真的。他低声解释，如果你不信，我现在离开，不会再打扰你了。
诸葛亮垂着眸子，片刻出声，那你还有地方去吗？
我爬上岸，我的菩萨不要我，那便回炼狱里去。他说。
炼狱是什么样的？诸葛亮问他，给我描述一下吧，如果和我见到的一样，你就可以留下来。
赵云呆立片刻，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的词汇一向苍白，很多事他可以做，但说不出来，也因此，从前的诸葛亮总是笑话他在言语交际上宛如痴呆。
半晌，他为难地开口道，就是……
好。诸葛亮抚掌，抬起头来望着他说，如听仙乐耳暂明，你是本尊。
赵云完全没反应过来，可是我还什么都没说……
诸葛亮说，蠢。
说这话时他微微侧过脸，终于忍不住笑。其实一开始就认出是你了……
我知道呀，赵云点头，我也知道你生气了。
那丝笑意转瞬即逝。诸葛亮眨眨眼，问，那子龙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赵云老实地摇头。
春风还是很凉的呀。他唤他在对面的石墩上坐下来，又把怀里的手炉塞给他。赵云接了，乖巧地抱在胸前，诸葛亮才说，你的记忆是你的秘密，然而我也有个秘密，瞒了你好久。
手炉真暖和，赵云接到手就很开心，随口道，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啊……诸葛亮道，你还是这么无趣。
然而他还是说了——我可以感知兵器的情绪。蓝发的青年眨眨眼，笑得志得意满。
哇，好厉害。赵云礼貌性地捧场。
所以你一来我就感受到了，诸葛亮看着他背上麻布编织的枪囊，自顾自地说，龙枪信任你，但是它在害怕……我很意外，它居然是在替你害怕。
子龙——你在害怕什么？我会认不出你？赶走你，还是……杀了你？
我就是在生这个的气。
我都很怕。赵云的眼睛盯着那枚精巧的手炉，话却是对身边的人说的。他为难地道，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情……我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赌运气。
我不会把我们的未来栓在运气上的。诸葛亮平静地说，他终于站起身来，身下被貂裘掩盖了大半的物体居然不是石墩，而是一个正在缓慢运转的，赵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立方体装置。
看到这个装置的一刹那，龙枪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危机感从何而来。
被安放在地面上的无名装置，其内外里表，刻满了重重叠叠的咒文，比起他捏碎的那片水晶中蕴含的力量更加恐怖万分。装置虽然呈半透明状，却完全看不到内部的颜色，只有蚂蚁一般细小的咒字此起彼伏地明暗交替下来，像是缓慢地呼吸，亦如同有生命之物。
如你所见，这是一个枢纽。诸葛亮解释说，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
他抬手，苍白指尖凝聚出一点蓝光，随手地弹开去。那点法力火星落到春雪未化的地面上，在赵云警惕的眼瞳中，呼啦地点燃了地面上暗藏的谋略刻印。如同火星落到油绘制的图案上，地面上隐藏的法阵纹路闪烁起淡蓝的微光，它复杂繁冗，纵横阡陌，赵云目之所及全部都是它的地盘，居然还一直延伸到不知道多少里之外。
是因为……法阵稍微大了那么一点。诸葛亮笑道。
他们正站在一个宽广的，极度危险的八卦阵中央。比起真刀真枪地拼杀战损，这才是诸葛亮擅长之物。
我管它叫图穷匕见。他俯下身子，亲昵地摸了摸装置，像在摸一只小狗。你看，我总是留有后路。
即使你带来追兵，也没关系。我的阵法可以守护我们两个……
赵云心里五味杂陈，他略一犹豫，情真意切地说，你不必想这些事。你守护天书就好，我会守护你。
诸葛亮猛地回头看他，明明对方比自己矮一些呢，赵云被他那眼神一刺，却骤然觉出心虚起来。
诸葛……
诸葛亮举手，示意他闭嘴，口气居然还是温和的。
子龙，你好没心肝。他道，你知道你走的这些日子，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赵云沉默地看着他一点点走近，近到打破从前他所能想象出的最暧昧距离。诸葛亮松松地圈着他，微凉指尖放在他的后颈，下颌抵着他的颈窝，热腾腾地同他咬耳朵。
他感受到刺痛的同时也听清了那些话。
这个人说，我想过，要是你不回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然后去帮你报仇。
赵云愕然。诸葛亮很少放狠话，然而这一次，对方收起了所有云山雾绕的笑容，用再明确不过的态度告诉他，自己是认真的。
这个人几乎是愤恨地在他耳边道，天书与我，有何关系？我为什么要管天下人的死活？苍生与我，有何关系？我已经为了这份研究，几乎将要献出我的一生……
你走的第一夜，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你被人大卸八块扔在我家门前，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心脏……那些人把你残缺的尸身交给我，叫嚣着，天书呢？我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我在梦里拼你的尸体……根本拼不起来，梦里我也像这样抱着你，你比现在冷了好多……你说，你要走啦，你很感谢我，是来同我告别的……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醒来之后……我就做了图穷匕见。
如果你回来，我们就一起走；如果你没能回来，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赵云用力地抱紧怀里的这个人，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词穷。
我……
然而诸葛亮打断他，急促地道，你不要说，听我说。
——子龙，你有那么多想要守护的东西，你的兄长，你的兄弟，你的君王……你可以为了他们赌上性命。可我多自私啊，我只想你活着。
那天之后我后悔了很久——我为什么要放你走？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草庐更安全呢？我同司马仲达的恩怨为什么会把你牵扯进来，我怎么就不能想的更加周全一些，怎么就不能给你更多保障……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毕生所求之物，什么天书什么机关术的极致都是屁话，我想要一个人……我想要你。
他笑得停不下来，红着眼眶，如同发怒的豹一样，一把掐住赵云的咽喉。
赵子龙，我快疯了，为你疯了。
我现在杀了你，我就毫无弱点……你害怕吗？
赵云望着他，也只是望着他而已。龙枪就在背后，他连伸手去摸的念头都没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纵然万死，不可能也不舍得对眼前的这个家伙出手。
诸葛亮终于冷静下来，他垂下眸子，松开手指，低声嘟囔了句什么……然而赵云强硬地圈住他的腰，使他不得挣脱。
这下轮到诸葛亮愕然了。
褐发的青年像只温顺的白虎一样，有样学样，也把已经开始有一点胡渣的下颌放在诸葛亮的肩膀上。他做这个姿势需要微微弯腰，并不是很舒服，然而此刻的龙枪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我也做噩梦了。他小声地说，要听听吗？
不想听。诸葛亮哑着嗓子道，然而他知道这种时刻拒绝也没用，赵云果然还是继续讲了。
我梦见我杀过的许多人呢，跑来问我讨要我手里的舍利。我不能给他们，可是我杀不尽他们……那些人把我的超度从我手里抢走，把它碾成齑粉，在粉末里寻找金子，然后失望地说，原来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可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解释。我对他们喊，那是我的！他们只还给我一捧粉末。你问我炼狱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如何说，对我来讲的话，是一片很大的、血汇满的海洋罢。我的舍利能指引我找到海岸，岸上有我的菩萨，可是失去了它，我就不认得路了……
我的菩萨还会等我吗？我不知道呀。我已经没有什么用来供奉他了，只有自己的血肉，又怕他嫌弃我脏，不愿接受。
……这个梦真糟糕。诸葛亮轻声说。
是啊，真糟糕。赵云轻轻笑起来，所以我醒来就觉得一定要同你说……
哪怕你嫌弃我，哪怕你害怕我，也一定要同你说。我并不是怕你会赶走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下了决心，要来求我的解脱。
我害怕……你会觉得我很恶心。
你在说什么疯话——诸葛亮打断他，声音一时冷下来。
我自出师下山，只道人生如棋，一步三算。这些年来，将要把自己心里的那点热气耗尽了。
你以为真是走一步，只三算吗？他笑道，十七岁那年我同公瑾作赤壁困龙之局，流血千里，尸横遍野……谁比谁手上干净呢。
那就这样好吗，赵云更紧地抱着他，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明白，但我会对你有用。我不怕深渊，也不怕血海，我本就是自那些地方挣扎上来。我很讨厌杀人，可是为了你我愿意重新回去的。今日以后，你做我的菩萨，我做你的舟，载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对岸。你的计划，你的谋算，可以把我设计入内……我愿意的。
我不怕死，但我……我很想要你不嫌我的手脏。
诸葛亮淡淡地看着他，神色莫测。片刻，他一声不吭地伸出手，掐着赵云的耳廓，狠狠一拧。
QAQ，赵云说。
你不会是我的舟，诸葛亮瞥他一眼，绝情地否认道，我本为济世而来，既然心存苍生，没有让一个人独自痛苦的道理。
我在你的苍生之内吗？赵云抱着希望问他。
诸葛亮摇摇头。
——你不是我的苍生，你是我的天书。
他笑起来，便如同太阳从乌云后出现，转瞬之间，驱散所有阴霾。
“从前我所求亦非解，只是一心一意守护老师的天书。从今以后，我有了新的事情可以做。”
“守护独属于我自己的……无字天书。”
他们在尚未苏醒的银杏树下拥抱，亲吻，安抚着心跳剧烈的彼此，不知道是谁先流了泪。
乱世相守是何等之难，诸葛亮身怀天书秘密，本就不可能一世平安，他是注定要在血海浮沉的身份。而赵云本就是从血海中爬上岸来，他筋疲力竭，心如尘灰，在一片枯死的森林中，忽然望见独属于他的超度。
纵我不跟你谈相配，你我都注定纠葛不清。
那就这样好吗。你做我的菩萨，我做你的天书，我们一同活下去，走出那些难过的、辛苦的经历回忆，走到光明灿烂的世界里。
人世间有那么多艰难困苦的事情，独你名为安宁。
我所求的，如此而已。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章五 完结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