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余温

1、葬花楼

　　湿漉漉的雨季，如期而至。起先稀稀拉拉几颗，转瞬便成了倾盆大雨。葬花楼里噼里啪啦的关窗声响成一片，莺歌端着酒站在东厢门前，手来回伸了几次，也没敲上去。
　　夏夫人送了客，一面冲两道的客人挥着丝绢，一面对莺歌使眼色。有人笑呵呵的问“夏嬷嬷，听说你这葬花楼里藏了个绝色美人啊。什么时候拿出来给陆爷瞧瞧？”
　　夏夫人笑道“您都说了是绝色美人，哪能这么容易就让陆爷瞧了去？”
　　陆爷道“听嬷嬷这语气，是把她当宝贝贡着，生人勿近咯？”
　　夏夫人轻扬丝绢，接道“对，生人勿近。”话落近桌几人的笑成一片，那陆爷也不恼，伸手环过身旁的姑娘，就这她手中的酒润了润喉才慢悠悠的道“既然生人不行，那陆某只能要熟的了。”说话间手还在姑娘腰间轻轻一掐，姑娘哎呀一声叫出来，俏脸微红，作势不去理他。
　　夏夫人又跟着笑骂了几句才向莺歌那边走去。东厢房里静悄悄的，好似里面没有人在一般，莺歌想着前两次被轰出来的经历，有些心头发颤。夏夫人走得极慢，偶尔会停下来和客人笑闹几句，谈笑间视线不时瞟过莺歌，神色一次比一次冷。莺歌暗暗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推门进了东厢。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莺歌双手捂着额头，哭哭啼啼的跑了出来。这已经是第三次，客人们早见怪不怪，夏夫人见莺歌跑出来，暗骂句没用。坐在夏夫人身旁的客人问道“夏嬷嬷，这东厢里都是什么人？”
　　夏嬷嬷道“几个草莽，不碍事的。赵公子先让姑娘们陪着你，别让这些俗事扰了您的兴致，我去瞧瞧。”赵公子随意点点头，左手挽着一个粉衣少女调笑开来。
　　夏夫人这才慢悠悠的上了二楼，就见莺歌捂着受伤的额头，躲在楼梯角哭。夏夫人骂了句没用，才问道“莺歌，东厢客人可说了什么？”
　　莺歌摇头，身子不自主的向楼角里缩，夏夫人就见眼前一个嫩黄色的身影一直在抖，自己每说一个字，那身子就抖得越厉害，看得她心火上扬低吼了句“抖什么抖，嬷嬷我还会吃了你？”
　　莺歌好像被她这一吼吓到了，哇的一声哭出来，身子扑到夏夫人面前，双手死死抓住夏夫人的裙角，哭成一团。
　　夏夫人抬脚踢开她的手，恨恨的骂了句“不长进的东西，你再这样下去我葬花楼可不养没用的人。”语罢也不再理她，略过趴在地上的莺歌，晃晃悠悠的向东厢走。
　　葬花楼，一楼是大厅，二楼包厢，三楼便是客房。供给那些在葬花楼里留宿的客人，略有些名气的姑娘三楼是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专门用来接待达官显贵。
　　大半姑娘都住在后院，对比灯火通明的前厅，幽暗的内院怎么看也少了一分人气，内院西侧的厢房前站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便是葬花楼现今的花魁管素素。此时素素手中持一把软剑，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侧身收剑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女子问道“看清楚了吗？”
　　那是一个穿个白衣的女子，发件插着紫檀木雕成的梅花钗，正认真的看着站在院中的素素。
　　见她没回答，素素又问了句“你看清楚了么？”
　　白衣女子摇头，说“能不能再跳次？”语调轻轻的，带着股道不出的侬软。只是话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如同咬在牙尖那般。
　　素素不耐烦的又舞了遍剑，也不再问她看懂了没，直接走到了白衣女子身旁，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打量她的容貌，眼中一道奇异的光彩转瞬即逝。
　　“倾城啊，其实你没必要学什么跳舞，只有我们这些薄命人才不得以出卖自身皮相，求那一顿温饱。”语气异常幽怨，眸中也有水光闪过。
　　倾城只是点头，停了好久才说“我没办法。”
　　素素回身抓住她的手，檀口微张，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到白衣女子的手背上。
　　倾城有些不自在的抽出手，想了许久才组织好语言告诉她“素素，我家烧了，夏夫人收留了我，我该报答她的。”
　　素素冷笑道“什么报答，什么收留，都是假的。”
　　倾城背过双手，悄悄抹去手背上的泪痕接着说“是夫人让人教我说话，倾城是该报答她的。”
　　素素冷眼看着她的辩解，接道“听说你是被你二娘借故关了起来的，那时候你多大？”
　　倾城道“十四岁。”
　　素素又问“那你十四岁时，知道破身是什么意思么？”
　　倾城摇头。
　　“你被关了多久？”
　　倾城不确定的想了想，才说“四。。五年。”
　　“哈。”素素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柔软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那是说，其实你现在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倾城看着她微微扭曲的脸颊，心中有些害怕，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却被素素早一步拉住了手“倾城妹妹，你不知道什么叫破身是么，那我带你去看看可好？”说完也不等倾城说话，抓着她七弯八拐，走到一个后门，带着倾城从那里上了三楼。葬花楼中依旧灯火通明，笑声一片。素素招手叫来一个专门在三楼伺候的丫鬟，指了指身侧的倾城道“这丫头下月就要破身了，嬷嬷叫我带她来见识见识，免得到时什么也不会，怠慢了客人。”
　　丫鬟有些怀疑的看向躲在素素背后的女子，为难的左右看看。素素从腕上退下一个碧绿色手坏递给丫鬟，丫鬟立刻眉开眼笑，引了素素和倾城进了一侧的小隔间。
　　“素素姐，这间房是留给燕桃破身的，一会叫了价就上来。你们慢慢看，我先出去了。”
　　素素点点头，拉了倾城站到一个小洞前，“你好好看着，一会房间里人做的事就叫破身。”
　　倾城点头，脸皮微红。这个洞开的位置正对着床榻，只要随意的一眼，便能把整张床全部扫完，倾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们要偷看燕桃睡觉吗？”
　　素素冷笑着点头“对，偷看他们睡觉。”
　　前厅的叫价声才刚刚响起，素素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问道“倾城，你从关你的屋子里逃出来多久了？”
　　倾城想了想才说“三个月。”
　　“才跑出来就遇见了嬷嬷？”
　　倾城点头。
　　素素笑道“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倾城不明所以的看着素素，她也不解释接着问“你这名字可是嬷嬷起的？”
　　倾城点点头。
　　素素视线扫上倾城的脸，清淡的气质，白雾般的面颊，浅灰色的眼眸微垂，因为常年不见阳光，一身皮肤白皙得如同素纸，不染一丝血色。
　　眉眼好似笼罩在一层烟雾后面，几次恍惚到真觉得看不清晰，素素道“怎么不叫烟啊雾啊的，就叫了倾城？”
　　“夫人说倾国倾城。”她话音方落，就见素素脸色一下变了，神色间的嫉妒显而易见。
　　“倾国倾城？”
　　倾城点头“我姓谢，叫谢倾城。我不讨厌这个名字。”
　　素素脸色变得更难看，尖声道“你喜欢？你不想想自己配得起吗？”
　　倾城蹙眉，好似看见了小时候和自己抢夺布皮的幺妹，很认真的回了她一句“倾城配得起。”
　　素素扬手就要打，门吱呀一声开了只听见有道男音笑嘻嘻的叫着小燕桃。素素扬起的手臂停在半空，忍了又忍，猛的将倾城推到墙壁上走出了隔间。
　　倾城有些生气，耳畔却响起燕桃的轻吟。她有些好奇的将眼睛贴上那个小洞，只看见燕桃的一袭纱衣早被扒了下来，一个肥壮的男人抱着燕桃，一只手在身上乱摸另一只手胡乱脱着自己的衣服。
　　春雨阵阵，素素悠闲的靠着贵妃椅笑道“嬷嬷今日怎么这般好心，想起来看素素了？”
　　夏夫人冷哼一声，也不管素素话中意思，沉声问道“你昨晚给倾城讲了什么？”
　　“讲什么？自然是姐妹们说些体己的话，还能有什么？”
　　“体己的话？”夏夫人死死压着的火气‘腾’的一下往上冒，死死的盯着椅榻上的素素，恶狠狠的道“素素，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嬷嬷还不知道？”
　　素素轻笑一声，拨弄着垂在胸前的秀发，略带怨嗔的道“素素还怕嬷嬷不知道自个的心思呢。”
　　夏夫人哼了声，心思转了又转才压住了那股火气，脸上扯出笑容走到素素身边，搭上她的肩“素素啊，你也别和倾城斗气，她不过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儿偏生得了个好容貌，嬷嬷这不是担心素素一个人担着葬花楼，累坏身子吗？”
　　素素将肩膀从夏夫人手下移出，语调幽幽的念道“素素自知容貌比不上人家，就这名字也比不过，嬷嬷名字取得多好啊，倾城，倾国倾城。”
　　夏夫人变了脸色才想说什么却听见后院里闹成一片，夏夫人不耐烦打开房门才想跨出去却见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断了她的去路。
　　夏夫人微愣，转身对素素道“你这里的伞呢？”
　　素素指了指墙角，夏夫人回身去取，却看见墙角除了丫鬟用的油伞，还放着一把老旧的仿丝绣伞，绿底红梅，伞面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夏夫人心中没来由的紧了紧拿起油伞对素素说“素素，那伞这么旧了早该丢了。”
　　素素道“嬷嬷还不许人留个念想吗？”说完转过头，不再去看她。
　　外面大雨倾盆，睡得不沉的姑娘早就被院子中的吵闹声惊醒，夏夫人看着围在院子头的姑娘，有几人已经泪流满面，夏夫人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皮一阵发麻。
　　大雨中站着三人，两个女人和一个壮汉。女人们的衣服早就湿透，凌乱的长发贴着面颊，看着万般狼狈。一个穿着鹅黄色单衣的女子见着夏夫人，立马扑到了她脚边不住的磕头夏夫人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纤瘦的身子在暴雨中起伏，心中一片黯然。只得将手中的伞向前移了移，帮她挡住雨水。
　　夏夫人单手扶着她的肩叹息道“杏儿，你知道这孩子是不能留的。”话落，她就感觉到手下的身子开始发颤，又开始不住的磕头。
　　雨水打在她的肩头，带出丝丝疼痛。夏夫人只将伞放在地上，缓缓站起身子，吞吐了好几遍才对壮汉说“再去弄碗药来。”
　　壮汉应了声，转身离开。
　　杏儿的动作僵住，身子半停在空中。暴雨下了一夜，院中花草被打折了腰那些穿着单衣的女子围成半大的圆圈，细腻的水珠从她们脸颊滚落，分不出是雨水又或别的什么。
　　壮汉不多时便重抬了碗药来，递给了夏夫人。滚烫的药碗混着雨水的冰凉，竟有些让夏夫人不知所措。只得喃喃叫了句“杏儿。”
　　院里一片寂静，只有夏夫人在说“撬开她的嘴。”
　　壮汉应声，死死捏住杏儿的嘴向里挤。夏夫人就着他的手将药灌进她的口中，浓黑的药汁泼洒在她艳红色的锦衣上，粗糙的药碗磨得她手掌生疼。药虽洒了大半却还是被灌进杏儿肚里，夏夫人只觉得眼前本该柔软纤细的人现在动作却如同七八十岁老妪，那么艰难的从地面爬起来，指着她骂
　　“你不得好死。”
　　“你不得好死！”
　　转眼五月阳春，暖融融的太阳照在人脸上异常的舒服。杏儿的孩子掉了，命也去了大半。素素对夏夫人爱理不理，姑娘们伺候人时都少了一分心思。更是急得她想早早将倾城送出去□□。
　　至从杏儿的事后，倾城更加不爱说话，看人时眼中也像隔着层雾，见得夏夫人心寒。素素依然往倾城的住处跑，照旧教她歌舞。
　　五月初五，便是她破身的日子。
　　倾城任丫鬟们帮她换上舞衣，纤长的紫色绸纱拖到地面，发间坠着锦葵白玉簪，面上罩着细纱，衣襟半露，腰间系上了千层蝶。
　　衣服的样式并不繁琐，全是浅浅的粉紫，布料却是极薄，轻轻挥手便能看见皓白的手臂。素素来时便见着已经打扮好的倾城正对着自己的手腕发呆，轻笑了声柔声道“妹妹怕吗？”
　　倾城不语。
　　素素接着道“倾城妹妹，任你再美这破身的事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就是当日王老爷对燕桃做的事，你还记得么？”素素轻笑着打量倾城一身素纱道“妹妹可是把那日的事情记牢了，要是伺候得不好，可少不了挨打老爷们的打骂。”
　　素素轻柔的声音不停的在说着什么，而倾城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脑海中只是那个烦乱的夜晚燕桃止不住的哭喊，一声声冲击着她的耳膜。还有那场暴雨，杏儿鹅黄色长裙上触目惊心的血红。
　　肮脏，不堪却无能为力。
　　“想离开这里吗？”一句话猛的逃进耳里，倾城诧异的看着素素问道“你说什么？”
　　“我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倾城顿了许久才道“我离开，你有什么好处么？”
　　素素娇笑，指尖挽过一股长发“妹妹也没那么笨呢，素素没什么好处只是不喜欢你罢了。”
　　倾城不相信的看着她，微微皱眉。
　　“素素最讨厌比我长得漂亮的女人，特别是你这样的。”
　　倾城仍旧不相信，也不管素素说了什么，插嘴打断她的话“不恶心吗？”
　　素素微呆，手中头发在指尖转了好几圈才说“以前也觉得恶心，后来也就没什么感觉了。过了这么久逢场卖笑的日子，现下离开却是什么事也做不了。让人娶回去做小，指不定日子还没这里好过呢。”
　　倾城说不出话自己觉得她说的是错的，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素素却不理她在想些什么，接着道“倾城妹妹，你是好人家的姑娘，本来就是误入火坑。我现在想帮帮你逃出去，你愿意么？”
　　倾城下意识的点点头，便听见素素笑着说了句好孩子。
　　“妹妹，过程我也不给你说了，你只要看见三楼着火，等个半盏茶的功夫就立刻往后门跑。平日那里是有人守着，现在葬花楼着了火肯定会跑来救火，你就趁着这个时候跑出去。”
　　倾城问道“为什么是烧葬花楼，后院不行吗？”
　　素素冷哼一声，道“妹妹真是好心呢，你可能不知道吧，嬷嬷把你藏了好几个月早就把那些大老爷们耐心磨了个彻底，若是后院着火，她只会让几个人来灭火，可不敢扰了那些财神爷的兴致，这要是烧在葬花楼里可就不一样了。”说罢盯着倾城的双眼问道“你母亲可也是你这样的容貌？”
　　倾城摇头“他们都说我是孤儿，二娘还说我爹是胡人。”
　　素素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笑这冲她眨眼“难怪呢，眼睛是那样的颜色。”
　　倾城闻言立刻垂下双睫，看着地面。素素冲她挥了挥手笑着说“妹妹一走，以后可就再也见不着了，姐姐先祝你一路平安啊。”
　　那夜的葬花楼中的一把大火，烧尽了葬花楼半世家产，当日辉煌，一夕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