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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六 ...


  •   章六·终章

      白龙城又落雨了。

      天色昏暗,乌云盖顶,电闪雷鸣不断。我自临江亭旁醒来,由树身化作人身,伸个懒腰,脚下蜷缩半日的两只兔妖受惊,争先恐后地跑走。

      我坐到亭子里,挽袖托腮,看着他们一蹦一跳地跑远。

      亭外,细密的雨打湿衰草,江上水声也渐渐大起来。

      近来我越来越不喜说话。或许是因为北地的离开,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雨水频繁而长久,总令人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

      那夜梦见皎然后,雨夜我无法入眠,北地总是陪着我。现如今虬龙不在,我便化为树身,吸引一些暖和活泼的小兽,聊作慰藉,共同取暖。因有灵气相赠,也不至于亏了人家。

      北地走后,我百无聊赖,于是权且在临江亭落脚,只当替虬龙看顾无名亭和长江两岸的城中百姓。龙是很喜欢雨水的,故此不知道这些时日是哪位大能经过白龙城,驻足不去,引得连日大雨,江水涨势惊人,隐隐有作乱之势。

      我虽为花妖,不惧水,不过长时间呆在潮湿之地,也很不舒服。故此这两天踌躇着,是否要离开了。

      我记得休昭很向往大海,同我临别时曾讲,听说海上的日出,和陆上大有不同;若有一日他做完了所有的事情,也许会同友人去看的。

      故此,思索再三,我决定要去了。在海边看一次日出,若有机会,相逢之日,或可说给杜鹃听。

      ——雨声淅沥,忽有龙吟。

      我一惊,翻身出亭,不顾雨势滂沱,抹抹脸向天上望去。

      果真是有一条白龙,翻腾在乌色云海之中。细看之时,白龙身周鸦群喧闹,不时有金雕趁隙一爪,银鳞破开,便有血雨落下。

      公琰给我讲过的翼族轶事里,翼族内部的执法者,由低阶到高阶,分别是白鹭,黑鸦,红隼与金雕。白鹭常怀仁爱之心,红隼偶尔网开一面,黑鸦酷烈,金雕六亲不认,只认执法的凤凰令。若见金雕出动,就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建议我最好躲得远远的。

      现如今临江亭上空的这场追捕,这等规模,也不是我能参与的……于是默默缩回亭里去。

      厉声如惊雷在天际炸响——还不伏罪!

      我吓一跳,下意识就要化出树形,以求个心理安宁。却听见白龙短啸一声,战意锋锐,权作回应。

      打斗声又激烈起来。风雨声,金铁交击声,伴随着血肉撕裂的声音。我再探头望去,却被黑云搅乱了视野。不过妖怪感知妖怪,从来不是用肉眼——故此,虽然隔着雨帘云嶂,也勉强能从声音辨认出白龙在同哪一方交手。

      不消一刻钟,声响俱退。大雨缓缓停止,我仰得脖子都酸了,终见血尾白龙浑身是伤冲天而去,破开一片晴空。

      我又听见龙吟,这回响亮有余,中气不足,便知白龙的状况并不乐观。因了皎然与北地的原因,我对龙族大都怀有好感,故此先在心理上同情起白龙来。这无疑是个能打的,只是不知道犯了怎样的罪过,引得金雕与黑鸦群起追捕。

      虽素昧平生,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该感谢他。

      临江亭庞大阵法在此,北地那等混日子的龙都有所觉察,身陷囹圄的白龙,其实应该也能够感受到。若他横下心来,撞入亭中,毁坏阵法掀起江水暴动、殃及江岸城池,黑鸦与金雕必无法复命,只得忙着救治百姓。他再趁乱逃脱……不知比单打独斗好了多少。

      但他没有这样做。

      不知是存着怎样的仁心——或者说顾忌着什么,令他哪怕战至最后一刻,也没有靠近这座亭子寻求庇护。

      云销雨霁。我伸出手去,接住一片粘连血肉的银鳞。

      龙鳞静静躺在我手心,银光闪烁,像极故人。

      ……我于是决意去西海了。

      ※

      虽然并没有什么行囊要收拾,我还是在亭中留了一日。发呆,睡觉,在亭柱上刻痕,给北地留了个信。次日,晨光初兆时,我沿江而上。

      西去驿道上,在某个茶摊歇息时,我见到了匹黑麒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麒麟。

      黑麒无疑比我入世更久,他有着在人间的身份,是位让人眼前一亮的将军。初见时,他打量我两眼,同茶摊老板交代了几句话,便走近我,意图搭讪。我也打量他:发髻高束,玄衣红里,项上黑绳坠颗雕刻繁复的绿松石坠子;眉眼俊逸,步伐轻快,行动间声响细碎,可以推知穿了软甲。

      明明身上红尘浊气重得像百世颠沛过,眼神却纯粹得宛如才从盛夏山野里奔驰而来。

      ——这家伙谁啊。

      我翻遍记忆,确定自己不识得他。却不觉畏惧,只觉新鲜。

      这样剔透的人物,我前半生见过的,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三个。

      黑麒在我对面坐下来,咳了一声。

      他入座的瞬间,我感到一股寒流自木质桌椅萦绕而上,几乎将我钉在原地。下一秒,黑麒轻喝一声,放肆。

      怨气盘旋一瞬,似是愤愤不平,终究汹涌而退。

      身上一轻,我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黑麒手中还提着一把暗色短刀,从见面时,便未还鞘。

      而它的气息隐藏的太好,我竟没有发觉这把刀所在。

      黑麒看我盯着刀,解释道,“此刀名为丹心,当年访的太行名匠,以我血铸。心血热时,不可还鞘。”

      “……吓着了?”他笑,问我,口气温和。

      我摇摇头。无视他待我莫名熟稔的语气,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道德经》中一句:揣而锐之,不可长保[1]。

      黑麒的道行比我深。我之所以看得出他是只麒麟,完全是因为他不乐意掩饰。然而在我有限的认知中,麒麟本应行仁道……黑麒身上煞气太重,我很不喜欢。

      他的刀也……令我莫名不安。

      只是这等大妖屈尊纡贵来与我同桌,想必是有话要说。我想,且先听他说什么。

      黑麒果然开口了。第一句就令我皱眉。

      他直截了当地问,“是思远吗?”

      “……”

      我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将军也是皎然旧识?”

      黑麒点头。

      “那你要替他杀我吗?”我想起公琰,问。

      黑麒诧异地看着我。

      “此话怎讲?”他说,“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维不是那种人。”

      我松了口气,刚要自我介绍,黑麒啪一声把刀扣在破旧的木桌上。

      他冲我咧嘴一笑:“他还欠我三百两银子没还。”

      “——听说你是他徒弟?”

      ※

      我没钱。

      真没钱。

      把我劈柴烧了也凑不足三百两银子。

      我愣愣地看着黑麒麟,寄希望于他是在跟我开玩笑。

      然而人家真诚地回望我,正气凛然,不可侵犯,诚恳得一批。

      黑麒身上没有杀意。我干笑两声:“前辈……呵呵真会开玩笑。”

      “没开玩笑啊。”黑麒麟听了这话,不太高兴,“费文伟真的欠我钱,我也真的缺钱。谁跟你开玩笑?”

      我老老实实答:“可,可我也一时凑不齐这么多……”

      黑麒“哦”了一声,眯了眼,伸手就去桌上摸刀。

      “等等!”我慌忙叫,“我有个办法!”

      黑麒道:“讲。我管你用什么方法凑来,只不许偷,不许抢,不许伤人性命。”

      我作揖:“前辈放心。”

      我把办法如此这般一说,黑麒初时迟疑,待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遂妥协。

      离了茶摊,我俩找了座荒无人烟的山头,探了探脚下,施了障眼法就开始干活。

      两个时辰后,我和黑麒带了一身黄土和几枚马蹄金入城。入当铺,再出当铺时,新荷包里满满的都是碎银[2]。

      黑麒赞叹我脑子灵光,我亦敬仰他不拘小节。这时天色已晚,我俩遂寻了家馆子,要了酒菜用饭。黑麒有肉吃了,很是快乐,风卷残云地啃完一个肘子,才肯告诉我一些事情。

      妖凭借气味识人,但在人间待的久了,我们也按照人类的方式通了名姓。黑麒很爽快,一股脑儿把自己底细给我交了,言自陇西天水城而来,名维,字伯约。因在家中排行老大,性子冲,是以母亲为他取约字,要他克己。此来中原有两件事……如此这般这般。

      我昔年行经西北大漠,对于天水麒麟一族,素有耳闻。天水城是麒麟的老窝,因祖麒麟仰慕太公品行,是以城中麒麟都为姜姓。城中玄麒主仁,白麒主赦,金麒族人少,主王道;赤麒主战。近年来,白麒族不问世事,是以玄麒与赤麒两族共同掌权。

      姜维为显族,我于是起身见礼,自报姓名,诸葛……瞻。

      从前我与人结交只用字。皎然临死前给了我姓,于是便也用起来。至于“瞻”,是他当年起字时一道给我起的,只是不常用。彼时皎然说,所思在远道,夙夜枉徒劳,故而瞻前。说这话时他露出很怀念的神情,我猜测他是想起了一些旧识。

      ……而今轮到我对旁人怀念他。

      我报完姓名,姜维便点头,说就知道是你,可谓无巧不成书。这么回事儿……出陇右时我接了份悬赏,替人送件东西给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把一个物件从袖子里掏了出来,递给我。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公琰曾经拿走的蛟骨珠串。

      我接过来,问姜维,可是只雁妖给的?

      姜维正嘎吱嘎吱地嚼花生米,瞪大了眼看我。不晓得啊!我自悬赏榜揭的,悬赏人只交代要物归原主,都是匿名的,谁知道谁啊。

      我心下总觉不安,却也问不出更多了。姜维拈一个花生米给我,劝道,失而复得,怎不高兴点啊——文伟没给你讲这骨珠来历?

      我觉察他话里有故事,忙道,皎然不曾讲……前辈可否告知我。

      这下轮到姜维发愣了。

      怎会……他皱眉道,白蛟把这东西给你,难道不曾告诉你这是什么?

      我知道是他的骨……我苦笑,攥紧了温凉骨珠,慢慢地道,他却没告诉我,是从何处取的。

      姜维点头,又摇摇头。

      说是骨,也不全对。他细细地倒了半碗酒,推给我,咂嘴道,这珠子,是蛟龙的角啊。

      “当年祁山一战断了,没想到他给了你。曾经他说,若先师有后,他必然全心护佑。如今知你如此风华,他也必然欢喜。”

      我愣住,问,文伟的先师……将军可知情?

      姜维也愣,他不曾告诉过你?

      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姜维已给自己倒了半碗酒,就着店里昏黄灯光慢慢地饮,这时啧一声,他不主动说,你不会问么?给你讲,他这家伙死穴就是怕麻烦,你只管缠他,缠到他烦,到时候问什么都给你说了。

      我想了想皎然的结局,在是否告诉他,有些犹豫。但这犹豫也不过一瞬。

      我完整地告诉了姜维那个梦,只是隐瞒了蝉玉的部分。姜维听完,没什么表情,却出神了半晌,把未喝完的酒碗满上,一饮而尽。

      “敬费文伟。”他低声道。

      我看着他的悲伤,便觉得我不似从前那样茫然,也算悲伤过了。

      姜维歪着身子,冲我晃晃手里的酒壶,几缕黑发垂在额前,衬着昏黄灯光,平白地给他添了几分落寞。

      “我大约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情人了。”他冲我勉强地笑笑。

      “我跟随先生的时日不多,与文伟相识也有限。从前只觉得故人虽然难相见,但总是好端端的活着。如今……方知世事难料。”

      ※

      公琰只知道刘备和孔明在一起之前的故事。我本想重逢时问皎然,未料再见,竟是梦魂诀别。北地补完了一部分,不过也只到刘备身故,未讲到我如何出世。世间再无知情人便罢了,机缘巧合之下,却又由姜维讲给我那个故事残缺的碎片。

      故事里面没有灰雁和白蛟,主角也不是他们。主角是一位除妖师和一株李花。这很有意思,坊间传闻什么样儿的都有,最接近当年真相的两只妖怪,一个知无不言,一个守口如瓶。

      又,知无不言的那个,知道的是好的那部分;守口如瓶的那个,了解到的是后来的故事。一个开头总要比一个结尾喜庆些,至少充满可能与展望——当年的那只灰雁和那条蛟龙,说不定也是这样预料的。

      所以一个早早离开了。一个留在原地,想改变结局。

      ……

      借由姜维的讲述,我补完了这个完整的故事。

      夷陵一战,兰、桂二妖身亡。刘备大伤元气,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久在白龙城,或者说白帝城中身故。

      他死时,卧龙一滴泪,满城嘉庆子。

      李花没有离开,没有照刘备所希望的那样回归妖界、重铸道心,而是全身心地经营起了除妖师留下的季汉残余势力。他一面联络各方妖族势力,一面暗中唤回了赤麒麟和白龙,夙兴夜寐,积攒实力。

      五年后,李花开七星阵,请借天剑“章武”,奇袭茅山,首开杀戒,遍屠旧派除妖师长老十一人灵根。屠灵根并不伤及性命,单废了他们的修为,令当年参与夷陵计划的祸首不能再与季汉为难。

      旧派名门大都集中在茅山,有七家之多,都是底蕴深厚的大族。李花很有耐心,用分化瓦解,逐个击破的方式,花了五年时间打基础,最终祁山一战震惊妖仙界,也成了他赫赫凶名与累累罪业。

      之后,李花放权给除妖师的养子,不再参与人间之事。

      讲到这里,姜维顿了顿,道,这些事情,你现在去茅山那边问,依然有知情的老人。“七名门,十一人,不愁天狗愁花痕”,这是曾经茅山的小道童都会传唱的歌谣啊。只是那边新近几年掌门严厉,不许人提这件事,渐渐的也就没有弟子知情了。

      ——先师当年在那边被叫做“花卿”,也是凡人道士的轻鄙之语。姜维笑,道,我虽然没见过传言中的那位,可恩师和他……又何止是屈就或臣服的情谊呢。

      “文伟的龙角,就是在祁山终战,同先生并肩作战时断的。先生为他磨成骨珠,他又留给你。想必……也是个作交代的意思。”

      ……

      李花后来把除妖师的骨骸埋在惠陵,带着白蛟游历四方,收很多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姜维就是他那时候收的,论年纪要排行十四。白蛟跟随李花最久,也最欠揍,催小麒麟叫师兄,姜维嫌他倚老卖老,两个幼稚鬼就打起来。黑麒麟和白蛟龙,打的天昏地暗乌烟瘴气,最后双双被孔明罚去小石潭边面壁。

      再后来李花渡天劫,九道雷劈下来,撼天动地。寻常天劫无有这般气势,白蛟等于是明白,那毁人修为的罪孽终究还是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和文伟那时候都怕的要命,以为师尊死定了。姜维苦笑,慢慢地斟着酒,说,结果雷劫过后,看师尊还好好的,于是喜出望外。竟是丝毫规矩都不顾了,拉着他袖子,直要去作宴。

      师尊见到我们也很高兴,说我今天成仙啦,这么好的事情,应该让玄德知道。

      姜维一饮而尽。

      “他说要回去祭奠一下,我和文伟就陪他八百里加急,往回赶。其实我们本可以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回去,妖么,活得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却执意要第一时间动身。”

      “师尊看起来一切如常,因此我也没留心,只道他成仙后,从前的过往种种……都放下了。”

      “文伟化出本相,踏云乘风,载着我二人,一个昼夜便到了惠陵。这把白蛟累坏了,说你们先去,我歇一炷香就跟上。”

      “我二人便先行。师尊赶得匆忙,大步流星。我跟在他后面,越想越不对……这次去拜祭,他甚至都没有事先买瓜果纸钱。”

      “我们绕过两个山头,文伟还没跟上来。我见师尊脸色白得不太正常,担心他,就劝,不远了,绕过这个山头就是,先生歇一歇罢。”

      “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从前劝他休息,他从来也不肯应。那次却难得好说话,摆摆手,说我有点累,我睡一会。伯约稍后叫醒我啊。”

      “——他倒下去,化为一株李树。”

      姜维讲到这里,露出莫名的神情。他说我原本以为师尊只是小憩,他却再也没有醒来。

      我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文伟从后面追了上来,觉得不对,拨开李树枝叶,才发现树干中的髓已经焦黑,用手一捏,便都成了飞灰。

      这才知道,其实渡完天劫的时候,先生已经五脏六腑俱碎了。

      先生骗了我们。他没成仙,他心结太重,情债太重,杀孽太重了。天劫并不曾也没有网开一面。

      他能撑到刘备坟前,全凭一份执念。撑到了,执念也就散了。从此世间再没他这样的李花。

      后来我和文伟把刘备的坟刨了,把他两个的灰撒在一处。也算成全了师尊一片痴心。

      谁知道呢……姜维笑,我是不太懂树妖啦。不过文伟说,说不定日后这里还能长出点什么。彼时不管是什么,他都看在先生的情面上,好好养护罢了。

      ……再后来我受族里召,离开了,同文伟也没有再联系。不过——文伟曾向我写信,提起你,以及询问涵养本源的灵药。我回他说,翼族铜雀台藏有西陵碧玺蝉,可通七窍……大约是诸如这样的来往。后来你们搬迁到旁地,音信就断了。

      你依托先师残魂生长,气息相似;我侍奉先生多年,故此甫一见面,能认出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我问,西陵碧玺蝉到底是什么?

      姜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扣扣桌面,严肃道,其实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闻是一种碧绿碧绿的、蝉样的仙药,吃了可助人仙妖鬼打通七窍,于修为大有好处。

      我摸到袖子里那枚玉,轻轻握了握。

      皎然身故,是因为去偷这么个东西么。

      可我哪里就值得他这样。

      “看到你如今还好……”姜维说,“他该也觉值得了。”

      姜维说,先生教我的时候,我不曾见过玄德公。故此,很多事情都是几个大些的师兄同我讲的。文伟不愿意与我说这个,他跟随先生的久,心里始终有个结。

      先生那时外出,总随身带着把琴。说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却从来也不弹。

      当年先生有诸多弟子,幼常啦,文伟啦……大家一起坐而论道,是太好的景色。

      ——不过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姜维叹息,现如今,翼族西陵碧玺蝉被窃,龙凤开战,我族观望。妖仙界即将有一场变动,是最大的事情了。

      我愣在原位,感觉到袖中的蝉玉忽然滚烫。

      龙凤开战?什么时候的事?可,北地并不曾与我提……

      我问,是因为珍宝被偷才开战么?

      姜维说,是,也不是。

      我不明白,姜维便同我说了。凤族领地名曰铜雀台,其中藏天下奇珍,碧玺蝉只是其中的中上之物。要命的不是丢失了什么,而是谁偷的——一切痕迹与证据都指向长坂白龙族现任家主,名云。

      我也知道长坂坡,如天水麒麟以姜为姓,都江虬龙以刘为姓,琅玕子规以董为姓……长坂坡白龙一族原是北海一脉迁徙至陆上的族人,隐居在当阳附近的长坂林中,以赵为姓。家主云我不认识,只听说他出行时长风如练相随,英武难当。

      可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如何会做贼。皎然这桩嫁祸。做的也是草率。

      姜维苦笑道,我起初也不信,可确实他嫌疑最大啊。凤族崇尚血统的纯正,铜雀台那是何等地方,非纯血妖怪不能入……吓,你那什么表情,该不会怀疑文伟偷的吧?

      我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姜维给我盯得有点心虚,摸摸鼻子。

      我不觉得偷东西的是文伟——他说,蛟龙毕竟不是龙族正统,绝无那个本事闯过关。你要是知道铜雀台那边安置的是什么机关,就绝不会这样猜测。

      要取珍宝,即使是翼族族长也需先过三关。其一,需纯血的上古妖族放一碗血,必须是纯血——白龙也就是在这个环节,留下了至关重要的证据。其二的看守是獬豸铜雕,来者若心术不正,便不可过。两关过后,便可进入秘宝窟,但在其中必须按照规定的石板顺序走动,否则就会在盗宝时触动机关……麒麟骨刺,所见皆可杀。

      姜维眉飞色舞地总结完,我心不在焉,冲他笑笑,脑子里转的却是别的事情。

      这世上本没有纯种的蛟龙,就像没有纯种的骡子。骡,马与驴所生;蛟,龙与蛇所生。

      皎然曾对我说,你只当我们是同类。那时我并不知,他说的对,我们确实是同类。

      他是龙蛇所生,一生不屑家族血统;我呢,凡人骨殖,树妖残魄,生出我这样不伦不类的花妖。其他方面比起李花来我也更像白蛟,生死看淡,只顾眼前。

      姜维还在谈白龙家主,看起来极为痛心的模样。那也是先生旧友了啊!他道,文伟的雷劫,公琰的雷劫以及我的雷劫,当年都是他护法的。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此来中原还要帮他找个地方躲藏。

      我问,那如果……有妖怪找回丢失的蝉玉会如何?战事能停止么?

      姜维奇怪地看我一眼,道,文伟通达世故,却没教你这个?哪里就能恢复如初了……蝉玉被窃,不过是个引子。龙凤看彼此不满已经多年了,肯定要打的。

      我有些失望,又问他,现在战况龙族怎么样了?

      他说,不太好……翼族又下一城。城破,守城的虬龙自尽了,还很年轻有为,实在可惜。

      我问,那虬龙是叫北地王吗?

      姜维点头,你怎么知道?其实他在族内的名为谌,单字的龙都不是嫡出,但是……真是个烈性子啊。

      后面的话我都听不清了,只觉得胸腔异样。

      这样啊。我垂下眼,除此之外呢?

      姜维说,延熙雁族中有变动,似乎有大人物病逝了。

      那灰雁是叫蒋公琰吗?我轻声问。

      姜维挠挠头,翼族无姓,不清楚。不过大约是灰雁,因为剩余的雪雁和黑雁两支终于开始内乱争地盘了。

      哦。我点点头,其他的呢?

      神仙打架,是最大的事了。他说,其余小事,小妖怪遭殃的也有……比如我来的路上刚刚埋了一只红顶子规,受了箭伤,死在土地庙里好多日也没人管,挺可惜的。你还想听什么?

      我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了。

      甚至于这辈子可听的消息,也没有什么了。

      他带来几个故人的死讯,我却感不到悲伤。只是认识的人本来就少,这下更少了。往后江湖漂泊,连给人写信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我想到皎然胸腔上的骨刺,想到公琰的眼睛,想到休昭说你还是开花的好。我想到北地跟我说你这样反而使我愧疚。

      我想到梦里的李花和他的除妖师。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3]。

      想必当年皎然是回来拜祭先师,看到我从灰烬里生长出,就把我带了回来。

      所以公琰会恨我。因为我活着,虽借用了李花残魂塑我,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大约只有我活着这个事实,才能让公琰意识到,当年他离开之后,真正失去了什么。

      姜维唤我回神,原是店家打烊了,抱着手在旁边,笑呵呵地等我们走。

      我随他出了酒馆门,夜风吹来,脚下不稳,一个踉跄。

      好险他拉住我,一面顺口问,喝了多少?

      我其实喝了不过一口。却对他说,醉得难受,想吐。前辈愿陪我去屋顶坐坐吗?

      姜维二话不说,扛起我就走。

      耳畔风声呼啸,我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黑麒的脖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夜色如墨,独有月光还很明亮。姜维随便找了个屋顶,伏下让我跳下来,自己化为人形。

      我们并肩坐在一起,仰着头,看这千年不变的月色。

      姜维喝的比我多,却极清醒,坐了一会就找话同我聊。他说今次自陇右天水城而来,往中原有两件事,一是揭了悬赏交付我东西,二是受命追捕叛乱的赤麒延,因此还要往东去,请我给他指路。

      他说着,递上一片乌黑的坚硬鳞甲。

      ——麒麟鳞片。他说,既是先生后人,我当以好物相赠。此为麒麟生鳞,小公子拿着这个,麒麟以下走兽,无敢不敬。

      他这话使我想起皎然的骨珠——思远持此物,蛟龙以下水族,秋毫无犯。

      我接了,却问,可有麒麟死鳞?

      有。姜维点头道,我族死后,身躯不倒不腐,化为铸铁,永承战意。在尸身上敲掉边角料下来,可以打造铠甲和兵器。

      不倒不腐,永承战意——我看着他,忍不住赞叹,便觉得这死法与他相配。

      姜伯约这样的家伙,如果为人,浑身的铁鳞都要化作倒刺的。若入世为将,该当的起一句千载之下,炳炳如丹[4]。

      然而玄麒行仁道,姜维却以血铸刀,持丹心刃,已是偏离了正路。他身上血气凶气煞气三者皆重,只怕活不长。

      我没什么谢他的,于是给他指近路。好在人有人路,妖有妖路,苍鹰黑蚁皆有道。对于天然亲近山川河流的花妖来说,知晓一两条近路,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有人告诉我众生如秋叶,不由人之所想,不由人之所愿,不由人之所留,不由人之所救。可是我已经忘了是谁说的了。

      姜维向我道谢,我回以长揖。

      “此去一别,再难相见,素闻将军一族通晓天地之道,深明人世之理,可否答瞻一个问题?”

      姜维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下,道,我为武将,不学无术。万望小公子不要出太难的问题。

      我点头,那是自然。

      他于是道,请讲。

      虽然他看起来像学书睡觉、学武亢奋的,但偏科的麒麟毕竟也是麒麟。我于是问了潜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红尘落眼,如锦缠道……此话怎解?”

      问这话的时候,很多割裂的画面在我眼前闪过。倏忽又是亭子,我素未谋面的红袍人温和地笑着,他问您相不相信一见钟情呢?我从前觉得好笑,现在相信啦。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只见到一株枝叶玲珑的花树,洁白的花朵开满枝头,繁枝如锦,剔透晶莹,好似多情。

      原来如此。

      他第一次见到这花妖,爱上的便是他的本相。阴阳眼可看穿魂魄中最剔透的部分,他们初见,情生劫起,一切早已注定。

      我终于意识到,或许我是拥有一部分除妖师和李花的记忆的。情窍不通,并非天生,却不知是谁的意思。

      刘备身为除妖师,却既与花妖结拜,又爱上妖。至于孔明的一生……我对他其实没有太多感情,只因了皎然,故此愿意注意些罢了。

      皎然那样尊敬的人物,公琰那样赞赏的人物,结合我听说的其他轶闻,和姜维描述的诸葛亮,完全是两个人。感情可以把一个人从天才变成一个傻子,我一方面觉得这很可笑,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很可怕。

      我的手缩回袖中,摸到那枚挑起了龙凤两族战火的碧玺蝉,心里稍稍安定。至少我还能救一个,我想,归还蝉玉,至少我还可以救那条一面之缘的白龙,那条拼着遍体鳞伤都不愿伤及江岸百姓的白龙。

      姜维明显松了口气。

      可巧了,他说,我先师给我讲过这句。

      我内心涌上一股没来由的荒谬感。一时间,眼前的黑麒麟竟与面容模糊的人物重叠。

      倏忽眼前幻象,月白衣衫的儒士将青铜龙剑扔在一旁,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掌心鲜血滴落出蜿蜒鲜红的曲线。他走到一座白红混杂的山包旁边,弯腰捡起一枚断角。山动了动,探出一个眼珠糊满血的蛟龙脑袋。蛟龙艰难地低下头去,舔了舔他的手。

      花妖叹息道,文伟,不要走我的老路。

      白蛟舔净他手上的血,侧着脑袋看他,眼神疑问。

      花妖摸着他额前光滑的断口,低声道,从前给你讲过的,都忘了罢。情为人劫,从今以后,我宁肯你不要有情了。

      白蛟喷一口蛟息,望着花妖的眼神似懂非懂。

      姜维说,先师曾言……

      花妖耐心解释:“彼时吾观众生无数,轮回无边。”

      ——先生相不相信一见钟情呢。

      红袍人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要不要试试看呢?就这样和我简单地过一生。

      姜维道,“如今又知众生贪爱,无明障闭。”

      ——承君情意,愿为璧约。

      他主动去握那人的手,两厢对望,于是都忍不住笑了。

      花妖道:“如陷泥中,而不能出。”

      ——我不该与二弟三弟结拜,也不该诱他入红尘。

      那日长江两岸李花尽凋零,那日有妖重新开始孑然一身。

      姜维道:“如蚁循环,无有穷尽。”

      ——我年少时遇见的那位琴师,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先生那时外出,总随身带着把琴,只是后来不再弹了。

      花妖道:“凡妖劫人情,皆有命定。”

      ——我有点累,我睡一会。

      只是一会就好。玄德给我弟子诳了,亮哪儿就那么容易叫雷劫劈死。

      姜维道:“半由人力,半由天事。”

      ——哪天一纸家书叫我回老家结婚,到时候有你哭的。

      日头斜三分,虬龙俯身下来喷一口龙息,为睡着的杏花妖拂落一身紫藤花雨。

      花妖道:“始卒若环,莫得其伦[5]。”

      ——我还没想明白感情是什么,所以我要千秋万岁地活着。

      十指出露白骨的女孩子,听了这话,咬着指节轻轻笑。

      *

      院落内别有洞天,拐角皆有桃花灼灼。

      刘备随小童曲曲折折地不知走了多久,才望见一处亭子。

      小童停下,向刘备道,先生睡着呢,你在此稍后,我去通传一声。

      刘备忙止住他,道,不急。我在此等候就好。

      小童愣了,许是没见过这种客人。这……

      刘备摆手笑道,不打紧。若你主人醒来要罚,你只说我自乐意等罢了。

      两个时辰后,诸葛亮悠悠醒转。

      年轻人晃晃脑袋,还是困,于是打个哈欠。

      “大梦谁先觉……”

      远远站着的刘备顺口接道:“便是人间好时节。”

      *

      姜维叹息道:“是故令汝,”

      花妖温声道:“学断轮回。”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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