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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此后每逢追忆那段午后的时光,他只觉得神奇。自出生至今,他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一刻能够像那时一样敞开心扉,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不掺杂任何杂质的那种。他觉得,那个下午,他的整颗心、整个人、整个灵魂都是充盈的,流光溢彩的。总之,在他的记忆里,那是极其美好的一部分。

      这导致那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未能从那样一种欢愉的气氛中彻底脱离出来。肉眼可见的,仿佛他拨弄算盘珠和翻阅账本的手指几近飞起,低声哼唱着那些悦耳的曲子,整个人多了精神气。

      几日过后,郭奇林基本已经恢复到最初沉静的状态。阎鹤祥来此住店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要住上几个月,郭奇林盘算着,他已住了约莫一个月,差不多该启程去往下一个景点。对于他要离开这件事,他很平静,即使他觉得这个人非常与众不同,他也能分外坦然的接受。人生嘛,都是过客。为尽“地主”之谊,他打算带他去听一场黄梅戏。

      “阎先生,你在吗?”

      他用指节轻叩一声,后又连叩两声,另一只手攥了攥掌中的门票。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门被从里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床上的一个包袱,看上去他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

      见状郭奇林上下动了动喉结。属实尴尬,他不好说什么。

      “那个……你什么事?”阎鹤祥停下正在收拾衣服的动作。

      “是这样,我……那什么,你不是要走吗,我要不帮你收拾收拾……”

      他本想说明来意并询问对方有没有时间去听戏,谁曾想他余光扫到一旁的床头柜上摆着的火车票。好巧不巧,那时间刚刚好就是今天晚上。

      他的人生信条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不为难人。

      更何况,他也没那个信心。

      “没事,我没多少东西,就不用麻烦你了。”

      用过晚餐之后,彼此客套几句,郭奇林没去车站送他,只是站在客栈的门槛后,目送其行过百步。而后稍作收拾,带着一张票前往戏园。

      他没有刻意去记晚场的始末时间,进入园子时戏早已开锣。他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安静看戏。他的位置离戏台不近,他的眼力又不佳,只能看见一排排人头和朦胧而五彩斑斓的角儿们。胜在耳音不错,听了半晌适才分辨出现下唱的正是他那日随口哼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他微微皱眉,倒是没说什么。

      台上人的唱腔莺儿般婉转,身段也学的惟妙惟肖,每每唱到节骨眼上,座儿们的“好”就没断过。

      “一个是说古论今言不断,一个是嘘寒问暖口常开。转眼三年容易过匆匆春去春又来。”

      “怎么啦?”

      “贤弟,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听到此处,他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那个阴雨天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阎鹤祥歪嘴笑着,直视着他的双眸,也是一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他的目光所至之处是带着书卷气的温柔。

      身边的看客都在鼓掌叫好,甚至有的已经用手帕裹着金银细软丢到台上了。可不知怎的,郭奇林听到这句有板有眼有唱腔的戏词,却不觉得悦耳。

      那一刻,阎鹤祥的身影好像和台上“梁山伯”的身影交叠。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他独自一人迈出戏园子的门槛。

      “吱呀”一声推开客栈的木门,一片昏暗之中一抹褪色的接近于白的粉色格外抢眼。走近了一瞧,是素瓷花瓶里插着的那两支蔫了的杏花。他掂起枝条,即使动作轻柔,花瓣也落了些许。柔嫩的花瓣由于缺失水分而蜷缩起来,露出薄薄的脉络。花粉早不知飘向了何处,花蕊也变得干涩而弯曲。

      须臾,他将那两支失去欣赏价值的杏花丢在了木门外生满青苔的墙根下。

      檐角的水珠打落老去的花瓣,空留一地残枝。

      他走了,他的生活又回到单调无聊的状态,或者说是最原本最真实的状态。笑面迎客,打扫房间,收拾内务,盘账,偶尔到附近的集市上采购些鲜鱼水菜及生活用品,再无其他了。他觉得,这是他这样的人应有的生活状态。

      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一潭死水还是一潭死水。

      直至一个平常到令他快要忘记时间的日子里,这一方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湖水起了千层波浪。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引得稀缺的行人驻足。车上的人撩起门帘,跳下车来。深棕色的大褂上没有舟车劳顿留下的褶皱,雪白的袜子和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尘不染。这人约莫三十有余,面相端正略带一丝笑意,举手投足间透出极高的素养。

      正是老郭家多年的家仆,栾云平。

      这人提起大褂向客栈走去,伸手拍了拍门板。

      “啪——”郭奇林手中的鸡毛掸子发出与地面碰撞的一声闷响。

      “栾哥?”

      “少爷,咱们回家。”

      直到坐在马车里,郭奇林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反问:“栾哥,您怎么突然来接我回去?”

      “你不知道,你……”他刻意斟酌了措辞,“到这边后,先生得到那笔投资后,在大栅栏开了一家规模宏大的茶楼,沿用之前那家小茶馆的名号,德云茶楼。

      那地段相当好,加上先生经营有道,生意红火,现在四九城里头咱是响当当的一号。

      你有所不知,那白公子不幸战死疆场,先生闻讯立即差人找白家要人,所以我这不就来接你了嘛。”

      郭奇林听出他省略了个中某些桥段,可他偏要清楚这些,于是:“就这样白白放我走了?”

      毕竟当初是花真金白银买过来的。

      “嗯……嗐,就……那什么呗。”

      “我爹给了多少钱,您但说无妨。”

      “十根小黄鱼儿……”

      十根金条换一纸休书,他值这个价吗。

      先前父亲破落,他主动提出要“卖”了自己换一笔投资;如今父亲发迹,又阔绰地出手将自己“赎”回来。郭奇林苦笑,他似是被当入当铺的物件,是否应当感谢尚还有人记挂着他。

      几日车程,终于进了四九城。人声渐渐嘈杂,郭奇林透过窗帘一角向外张望。这里还是老样子,和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街市上人潮涌动,调高腔圆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放下布帘,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

      窗外飘进来的风里带着冰糖葫芦的酸甜味和他所熟悉的北平气息,郭奇林深吸一口,面上泛起笑意。他本人觉得,是那冰糖甜过了头。

      马车缓缓停下,栾云平扶着他下车。抬眸,是完全陌生的景致。只见正中一块红木匾额上题的是端端正正的金字——郭宅。

      “少东家回来了。”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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