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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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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
酒旗斜翻,酒家中人来人往,如水长流。生意真好呢,清溪闷闷地想着,擦拭桌子的动作又机械了一分。桃花人面,多情公子,来来往往的众生,又有谁入了清溪的眼呢?清溪又入了谁的眼呢?清溪寡淡的面上挂了不为人见的凄楚。这世道是一摊混水,从小浸泡其中,不腐烂,怕是也成一截僵木了。
清溪瞥了眼掌柜,晃了晃酸疼的胳膊,只是这片刻的歇息,尖锐地改变了她的未来。命运的逆转在发生在抬眼的瞬间,清溪清楚地看见一个老妪向她微笑着,缓步走来。那笑容中有种诡异的味道,像是撞见了邪奇的妖术,清溪哑的一叫。
老妪穿得太破烂,可她的表情不是乞讨时应有的谦卑,而有着莫名的熟悉,恍乎前世便结了因缘。清溪胡思乱想着,摇了摇头,挪到另一张桌子继续擦着。此刻,她已听到了掌柜不耐烦的驱赶声。不管那个老婆子是谁,那笑容又含着怎样的意味,这所有的人真如浮云一般过眼,一丝痕迹也无,清溪不由得惆怅起来。老妪并未离开,而是掏出了块破手帕与掌柜交涉起来。帕子上像是写了什么,清溪看不清楚。
那块手帕最初也是精致美丽的,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不慎遗落的一片春梦。年代久远的字迹沙哑地诉说着古老的契约。清溪此刻并不知道,薄薄肮脏的一快帕子承载了她的命运,随着老妪的诉说,一一亮出。老妪的声音忽低忽高,嘈杂而不堪入耳。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掌柜挥手叫清溪来,清溪可以辨出那表情中的不情愿。掌柜开口,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出的话让清溪狠狠愣了一下。他说:“这是你娘,跟她去吧,不用赖在我这了,嗨,白吃白喝,可惜不漂亮,否则还能卖几两银子。”
清溪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走,也许是因为老妪那满面沟壑下溶于血脉的熟悉,抑或是她断断续续的解释,更因她明确地说出清溪身上胎记的位置。清溪从相互的凝视中寻到了久违的触动。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清溪不知道还有没有家,她有的只是一个失落了十三年的娘,和一段待续的亲情。
老妪典当了一支凤头钗,买下了一处房子。卖家自是不屑与一个脏老婆子做交易的,然而老妪有足够多的银子和足够利落的口舌。
她艰难寻找清溪多年,凤头钗是她仅剩的饰物,不斐的价值与特殊的意义是她珍藏它的理由。也许为了是给她的清溪一个落脚点,她毫不迟疑地典了它,也顺便告别了掩藏在岁月下,钗子所保留的记忆。
老妪认真梳洗过,简单修饰,再换过崭新的麒麟绸衣,上下一新后,便不如先前那么老了。现在,不是老妪,是一个老妇,风韵犹存,依稀让人窥视从前的绮年玉貌。
老妇的过去,是个极为风光的舞娘。
她仍记得自己的一支舞,翩翩似仙子临尘,袅袅若惊鸿飞落。是怎样的传奇?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秋罗拂水碎光动,露重花多香不销。她踩着妖娆的舞步,向着命运凿下一道美艳的符号。
她的生命在清溪身上延伸,她的舞蹈也将得到重生。虽然清溪的容貌平庸乏味,正像她那薄情寡意的父亲,可清溪身段极美,清溪勤奋而努力。
老妇的教管十分苛刻。清溪稍踏错了步子,或是想不起下一个动作,便会收到母亲毫不留情的戒尺。清溪姿势不到位,或是弄错了节奏,便会得到母亲恶毒尖利的咒骂。清溪时常因练不完舞被罚不能吃饭。
清溪从不怨恨,虽然她除了跳舞就是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清溪一心一意伺候着母亲,她时常觉得那冷言冷语后有着拙于表露的温情。何况她渐渐喜欢上了跳舞,喜欢那飞扬的从容,喜欢那妩媚的潇洒。她十三年的生命里,头一次有让她投入全身心的东西。
独处时,清溪会对着镜中的自己抛个笨拙的媚眼,摆个故作风流的姿态,再傻笑开来。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自然不明母亲苦心栽培她的用心。等她明白时已太迟了。
凤头钗虽名贵,典当的来的钱终有花完的一天。用什么维持清溪母女的生活?自然是清溪的舞。两年后,清溪已是艳名远扬的舞娘,一舞抵千金。
两年内,清溪干过苦工,洗过衣服,卖过东西。清溪做一切卑贱的活,艰难地扶养着母亲。余下的时间是不知疲倦地舞,从跌跌撞撞到略可入目,再到如今的炉火纯青。
清溪不像母亲曾有那样绝色的容颜,清溪只卖艺不卖身。
清溪的名字不知是谁取的,清溪蜿蜒,一点神韵,一点深意。清溪喜欢自己的名字。然而客人从不喊清溪的名字,他们叫她婆娑娘子。这是母亲的主意,清溪这个名字太浅薄,该换个配得上舞伎的称号。婆娑,婆娑,看客们欢喜地叫着,饮过千杯博婆娑一舞。
腰肢比柳枝还柔弱,媚眼比春水还销魂。客人们会沉醉于那轻盈的纤足,那炫目的霓裳。谁还会在乎婆娑不美的容貌,那不过是遮了朗月的浮云,减了清辉,添了韵味。
老妇习惯了在收了大把的金银后,盘算着购买哪些奢侈品。清溪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没有自己的零花钱。清溪安分地过着母亲安排的生活,在卖笑的荆棘路上用血泪换来荣华富贵。
偶尔,老妇的记忆会被婆娑旋转的青丝钩出一角。
流年似水依旧,美眷如花已谢。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曾叫作绮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