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身灭 ...
-
背着灰暗的包袱,艰难行了几个月,聂政来到了街上,熙攘的集市热闹如昨。车水马龙,香街玉道,金碧接晴空。离开了十年,聂政复杂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都城。目光的尽头,韩王的宫殿就在喧嚣的隐约深处。
没有人会认得他,哪怕是生身母亲。漆身吞炭,音容俱变。轻易,容颜就老了;面容憔悴了;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堪入耳。轻易老去数十载的光阴任什么也换不回。前朝明镜颜如玉,暮日潇湘发如雪。回望青山依旧,残阳断鸿,不知心中该是惆怅还是苦涩?
聂政身着黑衣,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看似一滩死水的王城。背后古旧的琴囊放了一把琴,随手一拨即能响遏行云,余音绕梁,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聂政惨黄的手信手闲拨。左手似君子,深情按抚,不离不弃;右手如佳人,柔情似水,风姿卓绝。漫天的音乐随风传递到更远处。行人忘记何去何从,不觉止步;牛马安然俯首,停蹄聆听;担货的货郎停了吆喝,只想在乐曲中悠然回味……天地一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剩了悠悠扬扬的琴声。
有什么亲柔地落了下来,吻着莹洁的琴弦。是雪,轻盈曼妙无所不在的雪。簌簌的雪声,如同天与地喃喃的私语。
如此这般,昼夜不歇。聂政想见的人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不怕他不上钩。一连三天,聂政终于等到想见的人。
马嘶鸣着停下,修长的腿在地上划出嘚嘚的声音。来人衣着华贵神情倨傲,递给聂政一把竹简,宣布了韩王的旨意:闻有异人奇乐动京,宣之入宫,孤与民同乐。
“诺。”聂政没有多余的表情。冷漠的黑色融入了雪中。
多年后,人们传闻,一曲止息,感动了天地,大雪骤降。也许某个偶然路过的人记下了这首曲子。过了多年,此曲留传于广陵地区,演绎成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人间传奇。
踏在装饰华美的宫殿中,聂政的心一片平静。
道貌岸然的臣子面上不屑,心底却暗自期待。朦胧的珠帘后,成群的妃嫔小声交流着。高高在上的是韩王,臃肿的面庞上生了一双小而精亮的眼睛,天下尽在这双眼中。
聂政行了跪拜礼,拿出了古琴。如牵情人的手,聂政小心而温柔。漆亮琴面上木材的年轮叠叠漪漪如水纹,纷繁扩散开来。
琴声中有春日般的喜悦。儿时的记忆如蚕密密啃过心头的桑叶。众人恍惚置身云端,美景无限,奈何良辰。忽得欣喜散尽,梦随烟去千万里,只能感到暮霭四起的惆怅之情。
古之圣人何在,尧舜文王俱乘鹤仙去;高官厚禄又如何,亦不免身前身后不带来去。则不如访千山,执芒杖,采薇集香,看那桃花逐流水,繁华散了去复来,才是真正了无羁绊。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青山。来日苦无多。坐见流水逝东,越人吟尽楚语吴歌。山中友,朝霞落日。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堂前细柳,应念我,款摆柔柯。飞燕归来,细雨。小携诗句上轻舟,忽焉去、烟波终身。
一曲止息,拂去的是人心上蒙的灰,止的是奢不可及的欲望。百音百情,令人百感千回。悲从中来者,掩面长叹;醍醐灌顶者,木讷无神;洒然相应者,手足俱舞。众人的情感被聂政用琴弦牵在手上把玩。
身姿绰约的宫娥跳起了绝美倾城的舞,衣袂飘飞若仙。可没有人多看她们一眼,所有人沉浸在了琴声里,淡然醉去。
是这时了,聂政狠下了决心。
如果不出手,这只是普通的一次献艺。可他动了手,史书注定要被改写。
冷冷闪光的匕首涂满了毒药,欺霜压电一般射向了韩王。聂政的动作太快,没人看清是怎么把匕首从琴腹中拿出的。
聂政知道自己不免一死,因而格外镇定地看着御医们慌乱跑近。森严的侍卫们冲进来把利剑齐齐架在聂政的脖子上。
意识涣散前,聂政的最后想法无关韩王,无关父亲、母亲,甚至无关师父。他只想到了琴,想到了音乐。他后悔了。
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放弃呢?
弥留之时,聂政满腔遗憾。然而时间容不得他再来一次,再选一次。都迟了。
雪下得格外悲壮。天地被浸入了面粉缸,一双无形的手捏出了粉做的世间万物。
她来了,下了泰山,像是掐算准了时间地点。
在乱葬冈的积雪下,聂政静静长眠。聂政以谋杀未遂抛尸荒野。韩王没死,却也更加猖狂。但她知道聂政该不会在乎了。
侧身拿出一把琴,她弹了那首止息,那是从聂政心里流淌出的旋律。安抚逝去的生灵,赐予世间安宁。
雪轻盈旋转而下,无声无息,像是忘记了呼吸。
这不一定是她想要的结果,却是她从一开始就了然的结局。是的,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自己会救了聂政,会传授他仙乐。她通晓所有将来的发展轮廓,只是不知道具体细节。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改变什么。可是,为什么不呢?奋不顾身去挽留,纵如飞蛾扑火,也是无怨无悔在乎过,珍惜过。
她守了泰山太久的岁月。看透了纷纷扰扰的紫陌红尘中太多的烦恼苦难。她遥望世间这么久,却不明白世俗的欢乐,纵然喧闹却是万分珍贵。是时候该放下仙人的身份,放弃一场冗长而索然无味的梦境。她要的并不是无止无尽的生命,而是一些绚烂的色彩,为她的人生增添无限种可能。
泰山上,她再也没回去过。或许她去了凡间,弹弹琴,让世人听听那天籁般的绝响,记住她云淡风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