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止息》鸿飞之爪

1、琴缘

　　浓重的血腥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伸手拂开无情的雪花，露出了被大雪覆盖的人形。似曾相识的一幕，无端又巧合。所有的所有，隔了十年，轮回般重演。这是故事的开头，亦是故事的结尾。
　　雪中埋下的是一张暗黑的脸，凝聚了所有的苦恨。十年前，这张脸却是坚忍稚气。她叹了口气，暗想，没有与他相遇是否就没有现在。
　　雪，无处不在，扬扬洒洒，掩盖了所有的可能。

　　十年前，泰山脚下。
　　雪放肆而热烈，不知止地舞蹈，张扬中释放一切绝望。
　　他的剑挥向敌人，一次次，殷红的颜色灼伤着他的眼，与敌人的黑衣形成鲜明对比。
　　杀。拼着最后一口气，滚烫的血液在心头流淌。他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无处可避，敌人越来越多，如影随行。
　　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雪花覆盖上来，如同温柔的泉水将他包裹，他成了一条安逸的鱼。奇怪，耳边捕捉到的最后一丝声音竟不是风雪声，而是一丝若有若无的乐音，缥缈从天而来，拂去心间的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在他的额上，冰凉如掬了一湾泉水在手。想就这样沉沉睡去，直到地老天荒。
　　“你还想躺多久？”一个娇嗔的声音响起。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刚想翻身，撕心裂肺的痛袭上心头，竟不得动弹。
　　“别，歇着吧。”
　　他一抬眼，望见了一双清澈的眸子，深深浅浅映在他心头。他大概遇到好人家了，打量着四周，不禁舒了口气。忽然急了开口：“大王的护卫没追来吧，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怕连累着姑娘，在下还是离开为好。贱名聂政，来日当报姑娘大恩。”
　　她莞尔一笑，秋水双瞳波光滟潋。“哪里，你跟死人一样足足昏迷了三日，那些杀手早回京复命去了。歇着吧，药快好了。”
　　她转身离去，姿势翩然若舞蹈，留下感伤身世的他。所有的回忆一并向他发起进攻，他又跌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恢复过来。他所处的小屋竟是建在泰山半山腰上，每每有风过，泄露一些山野气息。日子消融了泰山上的冰雪，顺带捎来了春风和暖意。
　　她是谁？然而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也许是感激，总想为她做些什么。他在小屋后的园子中择了菜，做好了饭，然后满山去寻她。
　　她在顶峰的一处亭子里。不畏春寒，仅着一件碧鲛绡单衣。轻盈的青丝在风中飞舞，勾勒出绝美的画面。她拨弄着一件他从来没看过的黑色东西，弄出销魂曼妙的声音。让他迷醉，使他沉沦。
　　“这叫琴，是种乐器。”她迎向他困惑的眼，意兴盎然地解释着，给他展示各种弹奏的手法。他的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想学习弹奏琴。也许是一是兴起，也许是冥冥中前缘注定，他迟疑着开了口。
　　“想学不打紧，须得叫我师父。”姑娘笑眼盈盈。
　　“这可不成。”他讨价还价。“我只拜过我爹学剑。姑娘这般年纪，我，我……叫不出口。”
　　“所以说你不通，不辨贵贱，不辨长少，道之所存，是为师也。聂政，你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好了，说定了。”
　　在她的左哄右骗下，聂政成了她的徒儿。聂政的确伶俐，手法学了七七八八不差，一口一个“师父”叫得她心甜。

　　在聂政明朗的外表下，似乎有不易察觉的阴郁。她若有所悟，若有所思。想来聂政背负了什么国仇族恨，或者是遭遇坎坷，身世离奇。
　　一日风月明朗，她把聂政拉到亭子里。一杯一杯，上好的琼浆玉露，与他一醉方休。聂政到底不胜酒力，不多时就吐露了自己的身世。
　　他说：我爹是负有盛誉的铸剑师。一年前为大王铸剑延期，竟被斩首。我发下重誓，不报此愁，枉为人子。那大王昏庸，我也算造福生灵……
　　听到他的叙述，她并没有惊讶，也没有为收留乱臣贼子而感到不安，反而一派意料之中的淡定。
　　聂政喝着酒竟开始啜泣起来。手中的玉竹杯摇晃来去，杯中星辉斑斓，似他破碎的心。
　　她哀叹，心中涌起几分怜悯。俯身拿过身旁的古琴，奏一曲哀婉久绝，心潮起伏。音色飞花坠雪，扬絮落绵，飘摇纷散。宫、商、角、徵、羽，五音逐一变过。玉指拨捻挑弄，弦音四下舞起。柔婉处使思妇断肠，多情处使浪子潸然，慷慨处使征夫奋起，呜咽处使离人容色俱变。琴声如潮水，层层叠叠漫来。倏忽低沉，几近无声，陡然一转，如柳暗初见花明，如月隐突现明辉。
　　聂政半醒半睡，听得半清半楚，然而心下大服，连连称赞，趁着酒兴，随手一抚。虽略显生硬杂乱，但尽兴忘情处，别有一番感人风致。
　　“乐之技，是谓惑人心智。情全者，以百感动之，扣人心弦，和人六欲；琴全者，以技动之，未免落了下乘。唯真情意为上……”她含笑道来，嗓音娓娓动听。聂政暗记在心，参悟掂量。
　　月渐渐蒙过白纱，晓天星河转过千帆舞。

　　待在风景绝美的泰山上，触目皆是青山秀色，浮云连障，登高送目，让人不禁豪情万丈，心绪澎湃。
　　聂政并非没有想过离去，家中尚有老母孤身一人。自从夫死子离后，母亲是否鲛绡掩泪，孤夜难眠？母亲是否霜染两鬓，苍老憔悴？母亲靠何度日，族人有没有难为母亲？这些事，聂政不敢深想，害怕得到最坏的可能。但常常在夜阑声稀时，从梦魇中惊醒，然后抱着膝默默哭泣。这一刻，他不是心坚如冰的刺客，也不是忍辱负重的复仇者，他只是一个离开了母亲的普通孩子，思念母亲的音容，眷恋母亲手心的温暖，渴望在母亲絮絮话语里寻到一丝家的滋味。
　　聂政唯一的想法是，不能回去。即使此生再不能见母亲一面，亲手为她绾好发髻，插上玉簪。
　　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让父亲安息。
　　宁愿死，也不能牵连母亲。

　　除却晚上的脆弱，白天的聂政依旧开朗，他尤爱笑，特别是弹琴弹到动容之处。这样的生活平淡而毫无波折。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绝不会失手的时机。
　　她说，我不拦你，是走是留取决于你。只要弹出一首打动我的曲子，你便出师了。这曲子要打动天下人，才能办成你想办的事。
　　打动天下人。一字一字力重千钧。谈何容易。
　　她说，你既等得，又何妨等这一时。

　　等，一等便是十年。他从眉清目秀的少年变成英朗挺拔的男子。没有往昔的稚嫩，有的是寒刃出鞘，视死如归的决心。
　　她扫了眼他轮廓分明的脸，有意无意开口道：“这张脸只怕还有人记得。”
　　他悚然一惊。的确，十年前的激战，他连面都没有蒙。交战的都是韩王身边最精锐的武士，他们有着狼一般敏锐可怕的洞察力。倘若真被觉察，便是功亏一篑。他不想有任何闪失。他倾十年之力，为的就是万无一失。

　　临别一刻还是匆匆来临。西风吃紧，落叶如雨。南飞大雁疾行匆匆。惨淡的菊花铺开勉强的笑意，一如聂政此刻的面容，冷峻而萧瑟。
　　手悬在琴弦上，停了半响，终于拨动了第一音。
　　他用琴声告诉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泰山四时之景尽收此曲中。他以心作弦，弹一曲绝妙真挚的领悟。
　　她心神摇簇。弦铮铮作响，如山花肆意烂漫，灵动而深情；调激昂回旋，如山颠长风四起；指翻飞如穿花蝴蝶，天籁之音从指间涓涓流出。细听下，百鸟齐鸣，啾啾喳喳。又有轻盈处，如淡然飘落的一片雪花。四时之景，一一具备。交杂的百种感情，她四下品味，竟难分辨，纠结在一起，若繁花怒放，芬芳齐聚。
　　她渐渐领会，不禁想起了与他相处的瞬间。这亦是聂政万分珍视的回忆。与他春日相游，与他月下醉酒，与他开怀畅谈，与他把手拨弦……不知不觉，她已把他看作了重要的一部分，那是超越了救命的恩情，师徒的情分，成了相忘江湖，相交相知的情谊。只是旧日恩怨他终究没法放下，否则，也许可以偕老于泰山，淡漠红尘的碌碌过往。
　　她挥了挥手，示意聂政可以走了。她不肯抬眼看他最后一面，她怕她的情绪终究会流露。她一向洒脱，却无法在这一刻释怀。只是，她不知道，眼泪已滴在聂政的心头，化为一片散不开的阴霾。在独自前行的路上，他何尝能展颜？
　　他说过，为了复仇，什么都可以放弃。
　　值不值得，聂政不知道。而她虽是聪明，却也参不透这爱恨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