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 把酒祝东风》斯年方知

7、第六章 永慕离殇

　　书案旁，已经褪色泛黄的竹蜻蜓静静躺在那里。长珏执笔坐在案前，将手上最后一笔勾勒完毕，一把佩刀的图样便已跃然纸上。

　　后日便是她的生辰了，她的二十四岁生辰。放到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姑娘必定早已出嫁，生儿育女了。而长珏，却还守着自家剑庐不肯离去。她也知自家家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是愁着的。但比起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她更情愿一辈子留在剑庐里，便是孤独终老也无所谓。对她而言，要让她离开铸造台，同寻常女子一般幽居家中、整日摆弄些针线女工，不啻于要了她的命去。而陆老爷子也知她秉性，又怜她错生为女儿之身，也对她诸多包容、不加逼迫，只愿她活得合心意便好。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仿佛怕惊着屋里人。长珏搁下手中的笔，望向门口，瞧见慕夏捧着个长匣走了进来。年方弱冠的青年瞧着却还有几分孱弱，乍一看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但已有了沉稳之气，平平板板地垂首道：“先前那柄剑的剑鞘我已经配好了，我拿来请小姐过目。”

　　“你做的活，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长珏笑了笑，伸手去接剑匣，不想却被慕夏微微一让，避了开去。长珏便也不再勉强，而是回到了案前小心地将方才绘好的图样卷起。

　　慕夏从小对木工就很有天赋。陆家直系子弟精研的虽然是铸造之术，但对于寻常的木工活却也略有涉猎，陆家也有不少表亲是传世的木工。那时候，手艺活多半是父传子，兄传弟，依照血脉代代相传，不传外人。不过陆家老爷子向来都把慕夏当成自己的小儿子养着，只是毕竟术业有专攻，能传他的技艺不多，又担心埋没了人才，便在他八岁那年将他送到了陆家一个专做木工的表亲手底下学艺。那位表亲手艺精湛，性子却是孤僻，喜好独居山中不许徒弟在未学成前下山。手艺活学起来颇耗时间，饶是慕夏天赋上佳也用了十年时间方学成出师。归来后，慕夏便留在了剑庐，为长珏做一些铸器的配件。按说以他如今的手艺，自个儿开间铺子也足够过活。陆家老爷子也曾劝过，慕夏也只是婉言拒绝，便也不在强求。

　　一别经年，长珏不曾忘却这个打小就喜欢扯着她裤腿奶声奶气地唤她“珏姐姐”的小弟弟，但后者却不再如儿时那般跳脱。许是山间孤寂，将慕离的性子也养成了寡言少语的冷僻。长珏在心中仍是待他如常，却也显而易见的觉察到了来自于他的疏离。她曾经的阿夏弟弟，亲手撕开了二人头顶那层姐弟的外壳，然后用主仆的鸿沟将二人分割。

　　“小姐不曾想过找个好归宿吗？”将剑匣搁在了屋旁的一张长桌上后，慕夏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立在原地，对着长珏的背影问道。

　　“没想过啊，嫁人哪有留在剑庐里快活。”卷好了手稿，长珏巧笑嫣然地转过身来，孩子似的蹦到慕夏面前，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倒是阿夏你啊，可有看上哪家的姑娘？你珏姐姐替你同阿爹说，让你风风光光地娶人家过门。”

　　“我又不姓陆。”虽然满脸都写着不情愿，慕夏还是乖乖站在原地，由着面前的人把自己的头发揉成一团炸。

　　“那就娶进你慕家的门啊！诶，这么说阿夏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居然不跟姐姐说啊，长大了不听姐姐管了，是不是？”

　　“没有……”

　　我不姓陆，可我想进陆家的门啊。

　　“如果不铸那把陨铁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提到陨铁刀时，长珏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其实，我也并非不知阿夏的心思。只是我自小一心都在铸造上，总不是他的良配，想着他慢慢就会放下了，总能遇着更好的。”

　　“那把陨铁刀，就是害得陆家被灭门的那把？”听到“陨铁刀”三字，玄通脑中灵光一现，所有的因果终于串联在了一块儿。

　　“是，那时我与阿夏前去蜀中采买，才侥幸逃过一劫。其实我并没有因此恨过谁，既然身为铸匠，出了这样的事，总也是难辞其咎的。况且我陆家既然走的是御匠的路，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意料之中。我只是恨自己，学艺多年却未能为家族尽力，于是我潜回了家中剑庐。昔年喧嚷热闹的剑庐早已空寂无人，我从料堆里翻出了所剩的一点陨铁，然后回到了阿夏找的住处里，找了间小屋，支起了炉子，把自己关了起来。”长珏的语气出奇平静，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一般波澜不惊，“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出那把刀崩裂的真正原因，不然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陆家祖辈呢？这玄铁秉性特异，饶是我，也用了数月才理清头绪。原来刀成的关窍，是以生灵殉刀。于是我跳进了炉里，终于成了这把长珏刀……”

　　在长珏收声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再说话。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很久。最后，还是周芷若先开了口，对着面前的鬼魂，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就没有想过他吗？”

　　“有啊，怎么没有呢……可我总想着他是同我不一样的，他不需要走我这条路的……”

　　但刀成之时，世上已再无阿夏，唯余慕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