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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大张是6天前的晚上被送来的。听当班的姐姐说,刚来的时候,他满身的酒气,胸前是一大片血迹,人已经神志不清了,据说当晚接待客人的时候,他一个人喝了快一斤白酒,快结束了说肚子疼,还没到卫生间就吐血了。陪同来的2个人也是一身的酒气,不过应该是受了惊吓,酒早已醒了大半,一个个都在那不断地打电话。大张是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典型的肝硬化导致的并发症,值班的医生给他紧急做了止血手术,送入了EICU观察。
      第二天我当班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他,他还没有苏醒,还在靠呼吸机维持,血压依然偏低,已经输了1000cc的血,但面色依然苍白。交接班的时候,护士长特别交代了要重点关注4床——也就是大张,他昨晚的出血量大约1400cc,加上胃内容物的细菌感染,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的血液循环,一些器官已经出现衰竭的迹象,护士长指定我师父和我专门负责对他的护理。
      他的出血已经止住,但因为肝功能已经严重受损,体内的感染情况还很严重,生命体征非常不稳定。早晨查房的时候,主任又给他加了几种药,嘱咐一旦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就用什么样的药,又对师父说,有时间和他的家属交代一下,病人情况比较危重,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虽然才到EICU不久,但在急救中心也待了3年多了,知道主任是多么严谨的人,凡是他说了要做好心理准备的人,那都是病情非常凶险的了,我和师父面面相觑,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怅然,对待大张也就更加用心了,比平常更频繁地去做观察和护理。
      下午探视时间,师父让我先去和大张家属打个招呼,说病人情况不稳定,还在昏迷中,让家属尽量控制情绪,不要逗留太长时间,我们会尽力救治,让他们放心。我说,那上午主任说的呢?她瞪了我一眼,轻轻斥责道:“小毛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嘛?按我说的做就行了,主任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那是让我们多注意,他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你还去吓唬病人家属干嘛!”
      我吐了吐舌头,赶忙出去了。大张的老婆正在门外焦急地等着,见到我出来了,赶紧上前问大张的情况。我安慰她说:“病人情况还算稳定,就是因为失血过多,感染情况比较严重,身体还很虚弱,人还在昏迷状态,待会儿探视的时候,还请您尽量控制情绪,不要触碰他身上的仪器,现在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对他带来不可预料的影响。”
      他老婆听我这么一说,立马急了起来,焦急地说:“都一天了,怎么还没醒?小伙子,你别瞒我,我老公到底怎么样了?他整天这么作,我就知道迟早要出事的!”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脑子里闪过早晨主任的话,但又想到师父的批评,仍旧安慰她说:“真的没瞒您,他昨天失血1000多cc,影响还是蛮大的,不过你放心,通过输血,现在生命体征还是比较稳定的,他们单位的领导也说了,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所以用的也都是好药。我知道病人这种情况,您心里肯定着急,只是ICU病房比较特殊,您这是第一次探视,所以才出来多交代几句,你可别多心了!”
      听我这么一说,大张老婆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轻轻点点头,随我进了病房。穿了鞋套,双手消了毒,戴上了口罩,她随我到了4床那儿。师父正在那边检查仪器,她看到大张老婆,轻轻地点点头,说:“小梁和你说过了吧?他现在情况挺稳定的,你别着急啊,人恢复总得要有个过程。”
      我相信大张老婆一定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真正看到自己老公躺在那儿,身上绑着各种仪器传感线,带着呼吸机,整个人憔悴又苍白,还是忍不住情绪崩溃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出来。我急忙扶住她,把口袋里早就准备好的纸巾递给她。
      “志邦,志邦啊,你赶紧醒过来啊,你看我一眼啊,我不说你了,不说了,你好好活着就行了啊……”她哽咽着,念叨着,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扭过头来看他们,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这时候的同情一定是真诚的,因为他们几乎都是从生死线上回来的。
      师父示意让我把大张老婆带出病房,我轻轻拉了下她,她眼睛还是盯着大张,并不愿意挪动脚步,师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轻声说道:“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病人还是需要安静休息,他虽然昏迷,但对外界的刺激还是有反应的,你的悲伤情绪也会让他内心不好受,这会影响他的恢复的。先跟小梁出去,好吗?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会尽全力照顾好每一个病人的。”
      大张老婆两步一停顿,三步一回头,非常不舍地随我出了病房。我们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我对她说:“其实我在几年前见过张大哥的,那时候我们在他公司楼下设了义务献血点,他还带着他们部门的人来参加活动呢,他当时就因为转氨酶太高没献成血,我们还建议他去医院查查呢!”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沉默了几秒,叹息道:“是啊,他这个工作应酬多,成天喝酒,前两年就查出来肝硬化了,让他戒酒他就是不听,非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狗屁呦,还不是因为自己好喝酒?”
      “事已至此,您也别太难过了,张大哥经过这么一回,肯定知道注意了!您也别累着了,现在家里不还得靠您照顾了?”
      “谁说不是呢!小孩才4岁,让他妈带着呢,老人家要来看她儿子,硬让我拦着了,要是让她看到她儿子这个样,指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
      “唉!您也不容易啊,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张大哥的!我不能多待了,得赶紧回去了!”
      “你忙去吧,谢谢你啦!”
      “不客气,您也早点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们会电话通知您!”我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这或许是因为主任的话,但更多的是一种职业的直觉——跟生死打交道这么久了,有时候,我感觉我自己有些敏感于死亡的意味。

      晚上值班的时候,我们接到急诊抢救室的电话,让尽快腾出一张床位,有个危重的病人要进来。我们只好紧急联系病区,将原本计划明天移回普通病房的10床病人送了过去。我们这边刚准备好,就和急诊抢救室取得了联系,病人很快被送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男生——我不说你们也猜到了——是小王!
      一番紧张的操作后,小王的代号成了“10床”,我因为主要负责4床的大张,所以并没有参与对小王的抢救和护理,但我抽空去看了下他的病历:X病毒感染导致的重症肺炎,合并多器官衰竭!这不是他研究的病毒吗?他怎么会染上这个病毒?为什么没有早点治疗?以至于要被送到急诊抢救?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我有些懵了,但我知道我在当班,我的病人也是危重病人,我不能分心,所以强压住好奇心,专心照料大张去了。
      早晨交班后,我才抽出空去打听小王的情况。他的情况也不太好,多个器官已经出现衰竭的情况了,人还在昏迷着,据说昨天来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就是在检查中突然就不行了。
      我换完衣服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回到了EICU门口。一来是想看看大张的家属是否还在,二来也想看看有没有小王的同学或是家属在,了解更多的情况。比起其他的病人,自己曾经相识的病人更让我牵挂些。
      大张的老婆果然还在,她看到我,勉强挤出了一点微笑,对我说:“昨晚辛苦你了!”我坐到她旁边,笑了笑,说:“不客气,早晨和主任见面了?”
      “见到了,主任说他情况还是不太好,唉!”
      “您也别太着急,毕竟出了这么多血,恢复起来有点慢,但我觉得他昨晚的情况就比白天稳定了点儿。”
      “唉,你也别安慰我了,其实我心里早有那种准备了!”她说着说着就呜咽了,“我知道他……他这回凶多吉少了。这些年他知道自己肝不好,其实已经很少喝这么多了,都怪我,前两天说了他几句,他心情有点儿不好,他手下也和我私下说了,那天他心情不太好,两杯酒下肚就和客人打起了酒官司,其实可以不喝那么多的。”
      “张大哥确实挺不容易的,可中国的酒文化就是这个样子,无酒不成商,多少生意不都是酒桌上谈成的?他这么年轻有为,一定会吉人天相的。等他好了,干点不喝酒的工作呗,看他这么能讲。”
      “你不知道,我就是后悔在这点上,他那天跟说我,干累了,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想休息休息,换个行当干干,我劝他说现在经济环境不好,有份高收入工作不容易,他也老大不小了,换个行当从头再来没那么容易,谁知道他哪来的火气,怼我说把他当成赚钱的工具了,我哪有这意思啊?唉,早知道就随他去了,反正家里现在也不缺钱。”
      我有些尴尬,连忙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个情况,你看我笨嘴拙舌的,也不会劝人,您多担待啊!”
      “哪里话!我得谢谢你,听我唠叨了这半天,这些话说出来了,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也不容易,一个男孩子干护士工作。”
      我连忙摆手,说道:“我挺喜欢这份职业的,我妈就是护士,我这叫子承母业,呵呵。”
      “哦?是吗?我听说干护士挺辛苦的,她怎么舍得让你受这个罪?”
      “还是我自己的主意吧,他们也就随我了,只要我不嫌苦就好啦!”
      “小梁是吧?你还真是个挺有趣的人。”
      “谢谢夸奖,呵呵。”我笑着说,“哦,对了,您看到这边有学生模样的人来探视的吗?”
      她想了一下,说:“刚才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学生跟着一个老医生进去了,你说的是不是他们?”
      “可能是吧。”说着,我到EICU的窗口去看了下,从这里是看不到10床的,我只是下意识地去望了望,心想,应该是小王的导师来看他了吧,他的导师也是我们医院呼吸内科的客座专家,经常来我们医院。
      果然,不一会儿,老教授和他的学生出来了,眉头紧锁,一起出来的,还有我们主任,他看到我,有些奇怪,问:“你怎么还没回去?”
      “主任,我和10床的病人以前一起做过志愿者,昨晚我在4床当班,所以过来打听打听他的情况。”
      “你还挺重情义嘛,不错,小伙子!你问问他同学吧!”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和老教授走了,留下了他的两个同学。我们没有过多的寒暄,他的同学简单地和我介绍了情况。
      小王是在实验室做病毒毒株分离的时候被针头刺伤了手指,不幸染上了X病毒,如果当时紧急到医院治疗的话,病情不会发展得这么迅猛,可是他觉得自己年轻,平时又喜欢锻炼,应该对病毒有更强的抵抗力,他手被扎破的时候身边正好没人,他就隐瞒了下来,心想实验室有现成的药物,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观察发病初期的情况,以及用药后患者的直观反应,为研究积累第一手的资料。彼时,导师和他刚提出了一套治疗的设想方案,只是在实验白鼠身上做了验证,论文即将发表,他就这样瞒住了导师,自己偷偷试药,开始的效果还不错,但没想到几天后病情急转之下,他知道瞒不住了,才向导师坦白,导师骂他糊涂,但已于事无补,马上送他进了医院,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检查的过程中,他的病情突然就加重了。早晨教授和急诊科主任做了会诊,这会儿正赶到呼吸科和其他专家讨论进一步的治疗方案呢。
      他的同学说,其实他们实验室的安全防护工作做得还是很好的,他们猜想,小王一定是因为急着验证论文数据,而加班做实验,疲劳过度才会失手的。
      “他和你们说过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做实验吗?”
      “唉,10月份不是有个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吗?他作为中国最年轻的研究学者应邀参加会议,你说他能不激动吗?他的研究能力确实很强,人又特别执着,这一点,我们师兄弟都很佩服他,我们老师也特别器重他,没想到……唉!”
      “对不起啊,我对这个病毒研究还是不太明白,我听说你们导师不是已经研究好多年了吗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针对性的治疗方法呢?”
      “变异!变异你明白的吧?X病毒之所以被命名为X,就是因为它是一种非常容易变异的病毒,现在已经发展出成百种亚型了。我们研究的目的,就是要摸清它的变异规律,这样才能对症下药,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小王现在感染的病毒,可能已经发生了变异,所以才导致了他设计的治疗方案突然不灵了?”
      他们点点头,“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能和时间赛跑!”说完,他们也不再逗留,往呼吸科的方向跑去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不禁有些怅然,生命如此的宝贵,但为了更多人的幸福,战斗在抗击病毒第一线的人们却总是这么义无反顾地奉献出了生命!

      回到家,我没能像以往下了夜班后那样呼呼大睡,大张和小王的情况让我久久不能入眠,我又上网查了一些他们病症的资料,躺在床上发了半天呆,才渐渐睡着了。
      晚上,我和当医生的女朋友雪儿吃饭。说来也是奇葩,我到底没有跳出医院的圈子,这姑娘还是老妈帮我物色的,知子莫若母,我和这姑娘倒是挺情投意合的,就是有一点老妈失算了,我们可都是大忙人啊,所以决定将来即使结婚了也不要孩子,这可愁坏了老妈,只好给我们潜移默化地做工作,从来也不逼婚。这倒正中我们下怀,可以多潇洒几年再说,不过也就是为了不被她拉开太远的距离,我才奋勇报名参加ICU护士的选拔培训,好歹咱也得混个护士中的“贵族”不是?
      话又扯远了。我和雪儿讲了大张和小王的事情,她倒是没有大惊小怪,很淡然地说:“这种情况你不是见得多了吗?我以为你都习以为常了呢。”
      我说:“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就是不一样,以前那些人吧,你看着也是挺惨的,但是你不知道他们过去的故事啊,所以无非是说几句安慰话而已,但现在你知道了他们的过去,虽然也只是一点皮毛,但就不一样了,总还是更替他们可惜啊。”
      雪儿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了?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是要直接面对生死呀,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不都是平等的生命?谁愿意死啊,也不都是身不由己?”
      我想了想也是,认识或不认识又有什么区别呢?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谁又愿意就此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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