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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色 ...


  •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公子站在开得正烂漫的花团下,白袍浸着月光,清隽的眉宇间也染了花色,好似匀了胭脂一般,灼胜桃李,皎甚月华。

      我止了呼吸,静静欣赏这一幅月下美人图。

      美人从画里走出来,站到我跟前。
      我才发现他瘦了许多,面上是掩不住的倦色。

      “公子这段时间没吃饭么。”我小声揶揄,“看上去好没力气。”

      他没说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今夜的公子与我印象中不同。
      似乎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两年未见,我是不是窜高不少。”
      我笑嘻嘻地凑过脑袋去,原本将将到胸口,如今已超出他肩头一两寸。

      “长大了。”
      男子摸摸我的头,言语间些许感叹。

      我拉着公子的袖子,倒箩筐似的讲起我奔波途上的趣事。

      外乡的旅店老板在合同上使了诈,以致小半年都是风餐露宿,三顾茅庐才求得心气高傲的江南制香圣手一面……诸如此类,我越说越起劲儿,慷慨激昂,叽叽喳喳半天。

      公子垂着长睫,安安静静地听。

      我说着说着又走神了。
      他任我看,眼里好似碎星落进了寒潭,凉凉的,亮亮的。

      树叶沙沙地响,几滴水砸在我鼻尖。

      “哎呦!”我叫一声,把公子拉进廊下,“要下雨了,我进屋拿把伞。”

      我冲进屋里,翻出一个藤条编成的箱子。
      里面是我途经杭州时为避雨买下的油纸伞,什么花色都有,装了一大筐。

      花团锦簇太艳,古镇小桥太俗,桔黄太跳脱,墨绿又太沉闷……
      挑来挑去,最终还是选定了一把普通的红纸伞,上面什么花样都没有。

      至澄至烈,给那呆板的仙人添点烟火气。

      “伞在民间代表吉祥富贵。”我神秘道,“这伞送你,祝天师大人仕途通达,财运滚滚。”

      公子把伞搂在怀里,面上波澜不惊。

      “还有!”我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香囊来,“这次出游大有所获,我专给公子也了调了个方子,香气与你可配了!说来还是从公子身上寻出的灵感……”

      纸伞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不解看去,只见男子脸色大变,凤眼死死盯着那只香囊,如同见了洪水猛兽。

      “怎会这么快……怎会提前了这么多……”

      他苍白着一张脸,喃喃自语。

      “公子?”
      我拿着那香囊,疑惑上前。

      谁知眼前人踉跄着连退数步,直到半边身子都浸在雨帘里。
      仿佛应和着嘈杂的雨声,此时月光大盛,照得整个院子明晃晃一片。

      公子背对着我,看不见脸上表情。

      花簇经不住绵雨,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我不知被什么撷住心神,愣愣盯着那泥里的花看。

      一双颤抖的手突然钳住我的肩头,力气大的吓人。

      “你见了他是不是! ”

      “什么?”
      我吃痛般皱起眉头。

      “你见了他,见了李怿忱是不是!”

      公子一双眼像点了火,我从未听过他这么大的声音,简直是在喊了。

      莫名其妙被吼,我火气也上来了。

      “我怎么见不得?太子殿下还许诺我,过几日圣上面见三大家的筵席会添上谢家名字!”
      “我谢家很快就要做皇商了!”

      “……你不懂,他会毁了你!”男人摇头,声音发紧,又俯下身子,哀求似的看我。

      “你不要答应,你不要答应。”

      “哈,你发什么疯!”
      我抬手将他推了个踉跄。

      “飞黄腾达,步步高升,这就是你口中的 ‘毁了我’ ?”

      “我巴不得如此!”

      公子闻声浑身一震,站着不动了。

      “杜濯,你可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我将香囊丢在脚边,逼近一步。

      “人心本善,良知自存,你莫要被欲望蒙了眼,误入歧途。”
      他浑身上下都淋在雨中,袍尾溅了泥点,狼狈不堪。

      可那双眼依旧是坚定的。
      “祸莫大于不知足。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

      “杜濯。”
      我不耐打断。

      雨丝冲刷着脸庞,将我的鬓发浇的一团糟,可我仍上前一步。

      我冷冷盯着他,声音很轻。

      “你要挡我的道么?”

      你要挡我的道么?
      这话里三分阴狠,七分凉薄。

      你若不挡,我谢你救命之恩,来日自当涌泉相报。
      可若是挡了,不管何种本分情分……

      向里向外,逢着便杀。

      男子被这句话慑住了。
      他像是从没见过我似的,盯着我瞧。

      一串串冰冷的水珠自脚边弹起,利刃般窜入衣摆,刺得皮肤生疼。
      身体却奇异地发热。

      公子缓缓闭上眼。
      雨水顺着他硬朗的下颌流进衣领里。

      “不是的……阿缨,你不懂……”

      雨声渐大,宣泄似的向这世间怒吼,狂乱捶打着地面。

      公子哭了似的,双目殷红,向来无悲无喜的眸里满溢着悲痛。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一报还一报。你再这样下去,会吃苦头的……”

      我仰头看着他眼尾那一抹艳色,仿佛又回到了祭典那日,公子站在高台之上,万人景仰的样子。
      可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如今竟同我一起淋在雨里,乌发湿答答地贴着衣衫。

      落花流水,香气渐浓。

      我魇着了似的贴近一步,近到可以数清他每一根睫毛。
      吐息间都泛着香,是泥里的味道,又像他身上的。

      一声滚雷劈过,白光撕裂开夜色,照亮了公子半张脸庞。

      我颤栗片刻,从他眸中深陷的情绪中窥得一角。

      至澄至烈。

      我下意识想起这词儿。

      “杜濯,我问你。”
      我声音很轻,怕惊醒梦中人一样。

      “你是不是……”

      乱葬岗里救我于水火,三天两头的探访,两载奔走后甫一回来就杵在这树桩子下巴巴等着,还因这点小事无故发火……

      我揪住他的领子。

      “……你是不是喜欢我?”

      风息雨散。

      一只黄雀绕在梁上啼鸣。
      深院闭,小庭空,落花流水香露浓。

      公子弯着腰,肩头掉了几瓣被雨打散的残花,面上一片薄红,眼睛瞪的很大。
      他抖着嘴唇,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小姐!”
      正当我打算再说些什么时,荷香一嗓子嚎了进来。

      “小姐您饿不饿,炉上还温着您最爱的老鸭汤,您……”

      丫鬟推开半掩的门,直瞪着眼瞅我。
      “……小姐,您站在院里做什么?”

      回头看去,哪还有人影。

      我哼笑一声,踢一脚地上的香囊,回房更衣。

      只是第二日再去,香囊和纸伞都没了踪迹。

      请帖下来的很快。
      谢老爷携着我去赴宴。

      三大家发家的时候不同,其中当属徽商宋家年岁悠久。
      席上老者两鬓如雪,精神矍铄,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后生。

      晋商乔家这些年才发迹,盐业一行油水丰厚,座前是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见了谁都眉开眼笑,嘴里能说出花儿来;浙商祁家为朝廷铸铁运粮,掌管朝廷命脉,家主却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面上一道疤,看上去很凶恶。

      席间风格迥异,但三人打交道甚久,也算是和谐融洽。
      谢鸿声是四人中最年轻的,常年掌舵出海给了他一股不同寻常的劲儿。

      我嚼着软烂的牛筋想,这劲儿不好说,只能说是格格不入,落落寡合。
      好在我家老爷性子稳,岿然不动往那儿一坐,任凭周遭人打量。

      随着众人起身叩拜,皇帝携着太子也落了座。
      那日面圣时,陛下眼下一层薄薄的青,说话也是恹恹的;今日一看,那一圈乌青又浓了些,但精神很好,神采飞扬。

      四个席上的人轮流进献贺礼,皇帝笑呵呵收下,一一回敬祝酒辞。

      上次献了一把鹊尾小炉,这次谢家呈上一座三足香炉,约莫半人高,依旧镀了厚厚一层漆蓝鎏金,不过花纹繁复许多,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中规中矩的礼物,陛下却看上去很高兴。

      他围着炉子绕了一圈,和谢老爷说了好些话,还夸我乖巧伶俐。太子打扮的也很光彩照人,眯着一双碧绿的美目朝我笑。

      我吓得赶紧扭过头去。

      觥筹交错,鼓乐齐鸣,披着纱的舞姬在酒池间轻歌曼舞。我咂摸着斗金一斟的猴儿酿,总觉得比起那日的鹤颐馆差点意思。

      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

      我笑笑,古人诚不我欺也。

      酒足饭饱后,盛筵背后的目的也一览无余。
      一老太监清清嗓子,揭开一卷金灿灿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求治在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教忠励资,敬之忱聿,隆褒奨。业可开先式榖,乃宣猷之本,泽堪启後,贻谋裕作政之方。”

      “……兹以覃恩封尔等为皇商,光禄大夫锡之诰命。於戏!克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宴散时,宋家家主宋翰平来找谢老爷寒暄。

      “来,子清,打个招呼。”

      老头子身后的年轻人绕出来行礼。

      “在下姓宋名潮止,字子清,谢姑娘多指教。”
      眼前的少年板着一张脸,文绉绉的。

      宋老和谢鸿声到一旁去了,庭里只余下我们俩人。

      宋翰平的爱孙,想必是下一任家主了。
      我露出个笑脸来,你一言我一语,倒也算不上尴尬。

      “小辈们之间还是要好好相处。”
      走前宋翰平捋着胡子,拍了拍我家老爷肩膀。

      尽管同为光禄大夫,品级却是不同的。
      宋家和祁家分别封为左右光禄大夫,从二品;乔家得了金章紫绶,称金紫光禄大夫,正三品;谢家得的是银章青绶,称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四家里排末位。

      乔家发迹时就紧紧攀上了祁家,势力渐大。
      向来被称为儒商,底蕴深厚的宋家,尽管族里不缺文人雅士,但代代单传,如今已是人丁单薄。主动结交暴发户谢家,想必到了力不从心的份上。

      对于谢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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