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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泉州 ...


  •   兢兢业业十几年的老牛被卖到乡下,谢宅换上了马车。
      我摸着车棚前的珠穗,只觉得恍然。

      进奉的香方用尽,宫内香师几番调制无法讨得圣上欢心,干脆办了一场以“复原返真香残方”为名头的比赛,不分贫贱,人人皆能参加,胜者可入选宫内的香师。

      此事从选拔到结赛,声势浩大,陆陆续续长达一年。谢家承办赛制必备的返魂木材,自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宋家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身份低贱,却在调香一事上极有天赋的男子,暗中赠予谢家的肉寇壳,不仅复原了残方,还改进得更加完善,拔得头筹。

      民间也因此赛事掀起热潮,各色各味的返真香现于街头闹市。
      宋家名下的茶楼品泉阁又借势推出返魂树叶制成的茶汤,一时名声大噪。

      宋家自此一改颓势,与谢家齐头并进,在四大家中逐渐占据上风,投其所好者不计其数。

      我细细嚼着这一切,只觉得顺利得出乎意料。

      “小姐,您愣着做甚呐!快进马车,外头暑气重。”
      荷香提着大包小包塞进车里。

      路上我捧着一碗蜜桃冰酪,半倚在软座里。

      “小姐,再过些日子便是您的生辰了,怎的兴致缺缺的。”
      荷香打着扇,喋喋不休。

      我翻了个身。
      “不过是吃顿好的,收些宝贝,有甚大惊小怪。”

      “这怎么一样!”荷香拔高调子,“十五岁的生辰要办及笈之礼,所以老爷才告假多日,又趁着休沐,带着小姐早早赶回泉州的。”

      “别唬我了,老头子兴师动众是为了敬祖尽孝,庆贺谢家被奉为皇商……真是,出息了恨不得老家所有人都知道。”
      我又舀一勺奶冻塞进嘴里。

      “老爷带上您祭祖也是为了您的身份,办及笈礼也是为了引荐您。再说,老爷也不老,人都说三十而立……”

      苦口婆心,小丫鬟落下结论。
      “小姐,老爷向来最疼您,您又不是不知道!”

      我伸了个懒腰,不可置否。

      路上颠簸一月,一行人总算抵达泉州。
      与天干物燥的京城不同,这里一花一木似乎都是活的,在甘露的润泽下摇头晃首,空中弥漫着淡淡的海腥气。

      泉州人格外热络,逢人就是个笑脸,还要拉着道半天家常。
      由于常年开放通商口岸,街头巷尾瞧见不少异域长相,人们早已孰若无睹。

      这座城活络,由里向外地透出一股分外机灵的生机。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这湿热的天气,让人恨不得一天到晚躲在屋子里嚼冰块儿吃。

      可惜人生不顺意,刚歇下没两日就被谢鸿声拉出去,酒桌宴席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

      “谢小姐想必不习惯泉州的风俗。”

      一名皮肤黝黑,包着头巾的汉子给我斟满酒杯,他是谢鸿声多年前出海认识的朋友,水性极好,对附近海路也熟,常带着商队出海。

      我干笑一声。
      “泉州的酒呛人。”

      “这边比不京城,吃酒不讲金贵,都是自家酿的老酒,一坛一坛地灌。”
      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泉州人好酒,向来靠酒量说生意,谢小姐要吃苦头了。”

      “不好说。”我灌下去一杯,挑眉,“我也喝过不少酒。”
      男人笑而不语。

      “来,缨缨儿,问个好。”
      谢鸿声捏着我的肩膀,大掌一推,我就奔前边儿去了。

      这糟老头子!

      “诸位幸会了!”
      我清清嗓子,作了个揖。
      “小女谢璎,如今管着谢家的珠宝铺子和布庄,凡事做的不好还请各位大哥大姐多包含,多批评!”

      谁料席上静的渗人。
      一打着赤膊的男子率先发话:“哈哈,小姑娘不像你啊,老谢,说话这么讲究。”

      我跟着陪笑。

      “谢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一瘦削老人缓缓道,“说来老夫还见过你小时候,如今样貌可是大相迳庭了。”
      又一人冷声道:“谢哥,你得给大嫂留份面子吧?生前疼着宠着的闺女,眨眼就被来路不明的冒牌货顶替了,多寒心呐!”

      我僵在那里,笑不出来。

      好在谢鸿声站出来解围。
      “缨缨儿是老夫人族里旁支,早些年没了父母,一直在京城打拼,谢某看着可怜,干脆带着帮忙干活儿。”

      一大婶抹起泪来:“这姑娘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命是真的苦……”

      看来是安排好了。
      我松口气。

      “京城里办事需要身份,恰好她名字与小女音似,干脆用了小女身份;再来,留她在身边,也算成全谢某未能抚养女儿长大的遗憾,圆个心愿……”

      席间唏嘘不已,不少在商队时间久的,知晓其中辛酸的也都掉了泪。

      谢鸿声摸摸我的脑袋:“缨缨儿虽并非我亲生,但这些年我一直当亲女儿对待,她也未让我失望,为人聪颖好学,这几年对谢家尽心尽力,这次皇商一事也有她的功劳。”

      “至于这冒名顶替一事,谢某早已向圣上请罪。圣上宽宏大量,道只要向皇家示忠,事办的漂亮,何种身份一概不论。”

      男人端起酒杯,环视四周,声音沉稳。

      “我谢鸿声在泉州摸爬滚打多年,从来讲究一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在坐的有来自西域的,有曾是奴隶的,也有大家族的子弟。在谢某这里,人不分贵贱,诸位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才干留在商队。今日齐聚一堂,正是为了庆贺诸位,多年辛劳有了果。”

      “谢某感谢你们。谢家发迹少不了你们任何人一份力。我们相处多年,也算是情同手足,请诸位放宽心,我谢鸿声绝不做亏心事,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将酒杯举过头顶,一饮而尽。

      不愧是糟老头子,糟话连篇。
      既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又给疑心的服下一颗定心丸,这一番话下来,落座的皆是鼓掌叫好,举杯畅饮,满堂壮志豪情。

      至于我那劳甚子身份,是真是假,没人在乎。

      之前还对我冷言冷语的几位凑过来碰杯谈笑。
      甚至有人拍着我的肩膀:“姑娘,加把劲啊,差几步翻身当女主子了。”

      看似淳朴热情,三言两语打消了戒心,不如说是淡漠,肆意妄为。只要不阻碍自己的利益,礼教常规全然不放在眼里。

      与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京城不同,人情冷暖在这人头攒动,快言快语的泉州城里分外打眼,也分外融洽。

      我竟开始喜欢这地方了。

      酒席过后,我屁颠颠去寻老夫人。
      老人家年纪大了,喝不了酒,看着又心痒,干脆去屋里抄经书。

      “给老夫人请安。”
      几年未见,老夫人精神还是一样好,红光满面,双目有神。

      “如今礼仪倒是标准不少。”

      回想起初时见面的歪歪倒倒,我也不禁失笑。

      我坐在老夫人膝边,将这几年遇到的趣事翻着花样说,逗得侍奉的几个小丫鬟前仰后合。

      “你倒是一点没变。”
      老夫人淡淡叹了一声。

      这话我些许不解,如今我身量高了,人长开了,为人处事更加圆滑稳妥,做得不少大事,怎的会一点没变呢。

      我半邀功半撒娇地讲起我和谢老爷是如何筹谋谢家攀升一事,用尽了浑身解数,讲的那叫一个一波三折,几个丫鬟听了两眼巴巴,口水都忘了咽。

      我讲得口干舌燥,直捧着茶杯喝,悄悄抬头觑老人家表情。

      老夫人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波澜不惊。

      “小女发自内心感激老夫人的救命之恩,没有您那日的善举,小女根本没有机会读书认字的机会,更别说能帮着老爷干活了。”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是老夫人救了我,让我逃离苦海。”

      “你当真如此认为?”

      我皱眉抬头。

      老夫人目似剑光,仿佛世间的一切虚妄都在她眼皮子底下显出原形。
      “你现在可知,何为道?”

      我不敢大意,思索片刻,答道:“小女的道是从心自得。”

      老夫人又叹了一声。

      “遵循本心,并付之行动,如此才能争得自己想要的。这就是小女的道。”
      我强忍着不满答道:“您叹气是何意?还请老夫人指教。”

      “这些年别的长进没有,一身自欺欺人,自圆其说的本事倒是精进许多。”

      我一愣。

      “处其实,不居其华。你的从心自得,究根问底是被世间繁华束缚着。你可曾扪心自问过,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谢老夫人闭着眼,看上去很疲惫。
      “小时还有点灵性,如今倒好,愈发的不知足,点不透!”

      “有得必有失,万物皆有道,你如此急功近利,投机取巧,不会有善果。”

      我轻笑一声。
      “看来,五年前答不上来的问题,如今也没法让老夫人您满意。”

      现在才明白头巾大哥笑容后的深意。这泉州老酒不但烈,后劲儿还大。

      我撑桌起身,脑袋隐隐做痛。

      “老夫人,您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怎会明白小女的处境,你不争,自会有人替你去争,到头来你什么都剩不下,什么都留不住!”

      满头银发的老夫人双目如炬。

      “那我问你,你留住了什么?”

      “老夫人,您这是什么话!我这些年为谢家做的事,您是都没放在眼里吗!”我叫起来,“我要是一事无成,谢家又怎么会留我,给我一口饭吃!”

      满堂寂静。

      这般情形今日已是第二次了。
      我想起早上那群人的冷眼,只觉得心生烦躁,又因醉酒失言而感到懊悔。

      我盯着壁上的山水画,扣着手指,正打算磕头道歉的时候,老夫人开口了。

      “听你这番话,我倒情愿当初没把你留下。”

      我脑袋嗡地一声,一下子点着了。

      “是我苦练珠算,一点点把账本收拾清楚,赶走了只贪钱不干活的掌柜!”

      “是我弯着腰,陪着笑请那些精明的杭州布商喝茶,老爷他心高气傲,哪里做得来这些!”

      “返真香的主意是我出的,是我奔波劳碌,受尽白眼求得的香方,连宴请皇商的帖子都是我跪下去求来的!”

      我眼眶发红。
      “我是借了谢家的力,抹了奴籍,赚了钱,有了名声!但您摸着良心说说,我给谢家带来的少么?!”

      “急功近利,投机取巧?”

      我连声音都是抖的:“我告诉您,您如今能坐这儿,屋里装横着四面八方送来的奇珍异宝,喝着这杯太平猴魁,旁人见您都敬您一声老太君,全凭我一份功劳!”

      “您莫要搞错了,有我在,谢家才有今天!”
      我捶着胸口,一字一顿。

      “什么都留不住?那我就什么都留下给您瞧瞧!”

      “冥顽不灵,咳,咳咳,真真是冥顽不灵……!”
      “……老夫人?!快叫人啊!”

      我摔门而去,没管身后兵荒马乱的动静。

      我在石板路上跌跌撞撞,头重脚轻,撞了人也不道歉,只顾低头猛跑。

      暮色四合,岸边亮起了河灯,十几艘金碧辉煌的画舫停在一边。
      街上行人欢声笑语,夹杂着靡靡乐声,好不热闹。

      “欸,这不谢小姐么!恭喜恭喜啊!”

      一男子迎上来:“您初来乍到,可要来体验一下这诗里 ‘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的泉州游船。今个儿请来了大名鼎鼎的苏州戏班子,要在这河上唱上个三天三夜!佳肴美酒,应有尽有;才子美人,不计其数……”

      “来来,当心脚下!祝您玩的开心,玩的痛快!”

      迷迷糊糊的,我一步一个踉跄被扶进了最大最漂亮的一艘画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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