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市井 ...
-
“小姐，您真是好看极了。”荷香将一朵钗花固定在我的发髫上。
我看着铜镜中的人。
经过这两月的调养，原本瘦柴的身子骨渐渐丰盈起来，面色也好看许多，身量更是抽条了一截。
此刻换上一件大红袄子，领口厚厚覆着一圈兔毛，两个圆圆的发髫扎在头两侧，看上去倒真像个富贵人家的女娃娃。
我嫌穿的有些打眼，披上一件素色的袍子。
如今双腿带着伤走不快，久了还得停下来歇息，但我执意要出门。
由一名会些功夫的仆从赶车，我带着荷香来到了热闹的街市。
街角屋檐还挂着薄薄的雪，各家商铺早早地支开门挂起牌子，热情招呼着来往路人，夹杂着孩童嬉闹和街坊邻里聊天声，倒是热闹非凡。
皮薄馅厚的馄炖摊，浇上一层辣油，撒上芝麻香菜，饿急了能囫囵吞下去三四个。还有浇上杏酪的炖肉，油汪汪的，街市的小子们最爱这个。再拐一道弯就是花鸟市，买一束香百合还会赠你一碗米酒……
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车轮刮过石板，咯噔咯噔，隔着薄薄一层木板还能听到老牛蹄声。
我被摇的有些难受，双手拘谨地支在身侧保持平衡，倒有些羡慕街上稳稳当当走着的行人了，尽管他们穿着粗布麻衣。
一阵浓郁的食物味道飘来，是揭开笼屉时竹条和米面混合在一起的清香。
“过年的时候，爹总会去那李家铺子给我买一笼刚出锅的肉包。”
我看着窗外轻声开口：“他走后，我便再没吃过了。”
“小姐您坐在车里稍等，奴婢这就去买。”
荷香面露心疼，迅疾跳下车去。
倒省得我开口了。
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庆幸。
为了不阻挡来往路人，牛车赶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我拆掉头上的钗花，再从储物格中拎出一个小布包，迅速换上衣服。
“你在这里候着，我四处转转，很快就回来。”我裹紧袍子说。
那仆从点点头，乐得片刻清闲能够抽杆烟。
李家铺子的吃食便宜味道又好，每日开锅都有一大帮子人排着队抢，不排个小一时辰估摸是回不来的。我暗忖。
好在车夫也知晓我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姐，懒得伺候我。
时间有限。我抬步就往西街走。
这条街上多是小民小户摆的摊子，再加上有个现杀现卖的鱼市，泼出来的污水随处可见，一股子咸腥气。治安也差，时不时就有不慎的妇人被扒去了荷包。
但我是不怕的。
甚至生出安心感来。
我很快找到了算命的李瞎子。
“杨家近两月的动静，越多越好。”
我摸出一块碎银，这是从谢家给我的月例中拿的。
我很小时还不用在杨家做工，常常出去和街市的孩童玩闹。
说是李瞎子，其实只瞎了一只眼。
每日里摸着那破烂的八卦图算命，耳目灵通却毫无良心，到处卖街坊邻里的各种消息。只要钱给的多，连隔壁王寡妇儿子是谁的都能说出来。
李瞎子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脸上布满褶子，一双眼浑浊的吓人。他闻言咬了咬银子，露出一口破烂的牙。
“小娃娃，这个价码可不够。”
“你这老赖皮，吃了猪肝想猪心！”我张嘴便骂，“五年前那典当铺的王二偷摸着铸银，你两吊钱就卖了个干净！”
李瞎子眯眼打量起我来。
“杨府二夫人被歹人刺伤，奄奄一息吊着命呢。大夫人则隔三差五的便去鹤鸣观给她参拜，诚心的不得了。”
“旁人听了倒真要夸一句姐妹情深。”我冷冷道。
“有个两个丫鬟被打死了扔出去。”
他瞧我一眼，又咂咂嘴。
我站着没动。
“……前几日深更半夜，有仆从偷偷摸摸去了东街，不知做什么。”
他又挤出一句，见我还瞪着他，无奈道：“你这小女娃，真不剩了，杨府本就戒备森严，能得到这些消息可废了老夫半条命。”
离开算命摊没几步路，我就被围住了。
一群半大小子勾肩搭背，领头的是马家的独子马福财，街市里出了名的犯浑。
“哟，哪家小姑娘这么漂亮？没见过嘞。”
“细皮嫩肉的——他娘的，看看这袍子，杭州来的妆花锻！”
“只是来了这西街，管你什么人，都得乖乖听我们马少吩咐！”
那“马少”哼哼唧唧地扯扯褂子，又掸掸衣袖，吊起一双斜眼来，深沉道：“今儿个爷我脾气好，呈上买路财就放了你。”
我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这荷包里剩下的银子可是大有用处，怎能被他们抢了去！
“见过马少，小女子并非不愿意孝敬您几个，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我一拱手，一脸愁色。
马福财面上舒爽片刻，又皱起眉来。
“你这丫头休要诓人！哥几个刚才瞧的真切，你可是掏了块银子给那瞎子！”
“唉，唉！”我哀声道，“那您定是没听见，小女向那李瞎子买了什么！”
“我是杨府的丫鬟。”不等他们开口，我就露出袍底杨家仆从的衣袖来，“杨家要完啦！”
几人嗤笑起来：“杨府家大业大，怎会说垮就垮？”
我连连摇头，放轻声音。
“你们定知道杨府的二夫人遭害一事。可你们不知啊，杨府是被下了咒啊！杨老爷暗中勾结鹤鸣观的道士施法，想要升官发财。结果那禁术触怒了天神……”
一圈人闻言一惊，七嘴八舌的凑在一起。
“府里的人全都被下了咒啊……二夫人被歹人戳烂了一只眼，半条命没啦！杨老爷更是浑身不爽利，卧床不起好几天……”
我垂头抹泪，凄惨道：“连我们伺候人的也遭殃，不过一个月，死了不少丫鬟，怕给染了其他人，全扔乱葬岗了。”
围着我的小子们大惊，歪歪倒倒连退好几步。
只是有人仍不信，僵着嘴道：“我们又怎知道你在骗人！”
我唰一下掀起裤腿，露出里面渗出血丝的纱布来。
“我也染上了恶疾，跌倒时不过是蹭出些血丝，如今伤口却莫名开始溃烂，路都走不快！”我失声道，“我来找李瞎子，就是来算算我们杨府的厄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掷地有声，几人都不说话了，避得远远的看着我哭。
“我好苦的命啊……呜，我也活不久了……”
我梨花带雨，娇声哭啼。
马福财看不过去了，捂着口鼻走上前两步，把一串铜钱远远丢进我怀里。
“莫哭了，妹子，你也是惨，拿这钱去买杯茶喝吧。”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目露感激之色，“您也知会邻里一声，莫要再靠近杨府了！”
好不容易赶走了一群人，我嚎也嚎累了，坐在那儿喘气。只是时间不等人，我整顿片刻，马不停蹄奔向东街。
寻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街尾找着了那瘸腿的张道子。
正午时分，那间破屋子藏在许多铺子的背后，阴森森的。
我掀开草帘，张道子正瘫在一张席子上喝酒。
这张道子据说原本也是正经的道士，因为偷摸着用符箓赚黑钱被打断了一条腿赶出师门，干脆做起了这一行。
平日里居无定所，就怕被朝廷抓，没有些门路是寻也寻不到。
“张道士。”
我恭敬福了福，露出袍子里杨家奴仆的衣服来，“奴婢是为二夫人一事来的。”
胡子拉碴的男人看我一眼，打了个酒嗝，“怎的又找来了，说好了与我毫无干系，别想赖在我头上。”
“大夫人差我来向您拿回那符箓。”
我将荷包整个放在矮几上，小声道。
张道士掂了掂，漫不经心。
“废符而已，要它作甚。”
我满手黏腻的冷汗，捡着字开口：“夫人过几日打算再去鹤鸣观参拜。”
“原来是信不过贫道，”张道士嗤笑一声，吞了口酒，“拿去倒好，省得给我找麻烦。”
他摇摇晃晃去了里屋，片刻后拿出来一个桃木盒子。
“鹤鸣山的道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心转眼就把东西卖给皇帝老子。”
我把腰弯的更低了。
“您放心，此事既是交付了鹤鸣观，便是怎样也与您无干系了。”
“如此，倒是好办法。”
张道士大笑一声，醉醺醺地唱起歌来。
出了门，我扶着桩子直喘气，心中窃喜。
只是双腿直打颤，浑身上下一半的气力都没了。腿上的伤处浸了汗，一抽一抽的痛。
我一脸虚汗地赶回牛车把东西藏好。刚换好衣服，荷香就兴冲冲提着食盒上来了。
“小姐，您……”她看着我光秃秃的发髫和略显凌乱的衣服，有些疑惑。
“有些烦闷，便四处走了走。”
我移眼矮桌上那两朵金灿灿的钗花，气息有些抖，“……我嫌这物重，便摘了。”
荷香没再说什么。
回府的路上，我的心激动的怦怦直跳，连买回来的肉包都尝出了别一番滋味。
如今，我可是谢家的谢璎，再不是杨府里任人践踏的蝼蚁了。
我读了书，有了钱，还能使唤动人。
从前街市里见了直打抖的牛鬼蛇神，如今也被我耍的团团转了。
再过些日子，我还能让那座压了我九年的大山翻个大跟头。
下意识去摸手腕，才发现那件小小的，承载着种种情义的绳扣，已经不见踪影。
我有些惴惴不安，但想想又觉得庆幸。
它现在躺在值好几两银子的漆盒里，有了个好归宿。
尽管还有些不熟练，我却是尽可能舒适地倚在软枕上。
看着日头下过路人额前的汗珠，当下只觉得他们可笑又可怜。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市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