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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及笄首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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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幕帘拉开,方脸男人翘着下巴,情绪激昂地开了场。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鱼尾裙一步一步地扭出去,侧了身朝台下的人抛去媚眼。
秀场进行到一半,走出一个身穿法式洋装的栗发女子,蓬起的裙摆与擦身而过的鱼尾裙格格不入。
台下起了不友好的议论声,像在戏院。
红色小礼帽下的眼睛平视前方,江朗月走到尽头,轻提裙摆又放下。她是第一次登台,面色却静如止水,带着丝缕轻松笑意。
今日七月初七,是她十五岁生辰,她及笄了。红裙与秀场,是她给自己的生辰礼。
她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破产自尽。身子虚弱的她重病一场,母亲为此耗尽了家中余财,甚至委身作了苏城齐家的姨太太,两年后病死,一尸两命。
齐夫人生了三个女儿,最看不得姨太太生子。她相信母亲的死并不是意外,但就连贴身照顾母亲的雁妈,也未看清齐夫人的手段。
扭身,高跟鞋跟沉重地落在台面,白光打亮的面庞盖上半面阴影。她侧了眉目惊鸿一瞥,出众的容颜终是压倒了几成对衣装的非议。
齐家唯一亲近的人只剩下母亲的丫鬟吴雁,母亲生前便被继父要去作了姨太。母亲过世后,她让雁妈从深渊中拽将出来,下了摧毁齐家的决心。
她站在秀台上,要的是与商人合作的机会,要的是建立于理想上的声名。等有了声名,有了金钱,她才有资本吞掉齐家,带雁妈远走高飞。
灯光一虚闪,伴奏的乐曲戛然而止,舞台隐入黑暗。
“砰”的一声,大门透入亮光。台下登时起了刺耳的喧声,似乎要把房顶掀开。
江朗月回头望见门口闯进拿枪的影子,镇定地脱了碍事的高跟鞋往后台跑去。上妆时她便注意到后台有个小门,能够最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耳边人声嘈杂,她扶着墙赤脚走到拐角,隐约看见几个人影挤在后门,应是留在后台的模特。
门打不开。她确认过状况,转而向舞台边的更衣间走去。
她预备先换下身上繁重的洋裙,还未拉开帘子,便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拽了进去。
“别动。”
她旋即被捂住了嘴,清冽嗓音入耳,虎口的薄茧正压在她唇上。
是拿枪的手!
昏暗间暧昧的气息浓重,男人发烫的身躯压着她,呼吸缠绕耳根。她轻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思索着应对之策。
“我要一件男式长衫。”男人松开按在她鼻唇的手,转而威胁式地放在她脖颈上。
她眼珠一转,会意地点了头:“有,还有镜框和假胡子。”
“去拿来。”
男人命令式的语气令她反感,但她还是乖乖照做,心中打好了算盘。
这男人既然西装革履,她冒险出手相助,拿些小钱总不为过。
她摸着黑由梳妆台抽屉里挖出圆镜框与假胡子,飞快地装点在男人的面,又将男人梳到头顶的发三七撇开。随后,她接过男人脱下的西装丢到角落,抓来一件旧灰布长衫套在男人身上。
“信,西服里有封很重要的信。”
她翻找出西装里捆作烟大小的纸卷,灵机一动塞进了洋装领口,解释道:“即便搜身也不会找到这里。”
男人从容地扣毕盘扣,忽将她拉进怀中,摘下红礼帽抛到梳妆台上,又扯下她耳后两缕发丝,压低声道:“有人要来了。”
措不及防地,男人低下头,俯身在她颈边,唇鼻呼出的温气碰触着她的肌肤。她身躯微微一震,抓着男人长衫的手一紧。
男人亲昵地搂着江朗月的腰肢,双目透出冷峻的光,穿过黑暗注目着舞台幕帘的动静。
“叫。”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肩,湿润、热暖的唇一时间贴在她脖颈上,险些让她走了神。她配合地惊叫出声,扭头看向走来的士兵,匆匆离开男人的唇瓣。
士兵步步逼近,质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
她伏在男人胸口,怯生生开口道:“没,没有。我是这里的小模特,这是我的男朋友。我们没见过可疑的人。”
男人的恐惧会引起怀疑,女人的恐惧却可以消除疑虑。
男人的唇措不及防点在她额上,安抚她道:“别怕,有我在。”
士兵打着灯,灯光在她凌乱的衣发上晃了晃,会意而猥琐地一笑,并未对他们生疑,四处搜寻盘问一番后,便离开了后台。
仍旧是多人挤在小门,后台只余下相拥的二人,一时安静几许。
她紧箍的手松懈下来,但仍警惕地压低声道:“士兵还没走。”
“他们已放松了警惕,多谢”,男人放了手,宽大的手掌伸向她,“信给我。”
她嘴角一勾,细白的手放在胸口:“我们应该先谈谈报酬。”
“信给我,钱我会派人送给你。”男人答应得很爽快。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她抱着手质疑道,“你的信,我先收下。等钱到手了,我再给你。放心,我绝不会偷看信的内容。”
男子的目光在她胸前滑了一下,从西裤里掏出一块金制的怀表放在她手中:“信不行,怀表抵押。”
她掂了掂怀表的重量,眼珠一转:“在我看来,你的信更有价值。”
伴随着喧闹声的减弱,灯亮了起来。她这会才看清“男朋友”的脸,浓眉长眼,高鼻薄唇,添上了镜框温文尔雅,不过假胡子是个败笔。
男人此时也端详着江朗月的脸,鼻梁狭窄高挺,朱唇小巧红润,是半张法国人的面孔。只可惜气质中沾了俗,晶亮的眼珠在他心里也就黯淡些许,带了些狡黠的意味。
但她很聪明,这不可否认。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价值并不比信低”,他俯身凑近女子的眼睛,冷声道,“把信给我。”
“好,我相信你。”江朗月很识趣,背过身从胸口取出带着温度的信,递给男人。
她将怀表收入囊中,丝毫不觉脸热。这小小的秀场就花了她一半的积蓄,还因这男人变得一团糟,算得上是赔了本钱。为了往后的计划打算,她需要钱。她救了这男人,付给她钱,理所应当。
“城北济和茶铺,后天下午三点钟我会在那里,人很多,我想你不会动歪脑筋。”
这男人能要她的命,一切小心。
士兵一无所获,撤离后二人分道扬镳。
江朗月换了旧式衣裳,栗发盘起,头上压了一顶发黄的呢帽。钱包瘪了,她没坐车的闲钱,小步小步踱回齐府。
她掏出男人给的金怀表翻看着,又联想到男人的装束。
这块怀表雕纹细致,样式有年代感,放在手中很沉,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东西。西服礼帽,瞧着是位绅士,却有一只拿枪的手,与发号施令的口气。
今日这小秀场上会出现这等人士,还受到军方的追捕,此人必不简单。
她思索着,视线由怀表上移开,落在前路的行人身上。
民国十八年的街头,从长发到短发,从马面裙到开叉旗袍,尽收入江朗月眼底。
已有那样多新式的东西为人喜爱着,却少有人同她一般热爱洋裙。她感叹着,又思念起了母亲。
她的母亲是半个法国人,也是留过洋的法国留学生。她至今都难以忘怀,午后的暖阳包裹住杏色的洋裙,缀了花朵的扁帽下褐色的笑眼望着她。
可洋娃娃一般的精致漂亮的母亲,毁在了齐家人手里。
母亲刚过门的时候她还像个庶出的小姐,至少不用作事。母亲一过世,她便成了用不着工钱的下人,只不过住的比下人好些。
回忆取代了方才在秀场的紧张感,直到大门开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立在齐府门前。
“傻孩子,别呆愣在门外,快进来罢。刚才夫人叫你,我替你蒙混过去了。”
她感激地看向门内慈祥的笑面,跨过门槛:“林妈,谢谢你。”
齐府有些下人待她很好,心疼她,照顾她。还有雁妈护着她,她的日子并不太难过。雁妈自幼跟在母亲身边,与母亲情同手足,宛如她第二位母亲,母亲过世时落的泪不比她少。
她回了房,坐下不多时,门响了。她起身去开房门,一见门外的脸便咧嘴笑了:“雁妈,快进来。”
等雁妈进门,她才瞧见干妈手上一个钱袋子,忙按住了雁妈将抬的手:“雁妈,我不缺钱。”
“你这孩子,又想骗雁妈了。你才花钱参加了秀场,怎会不缺钱?”雁妈握住她的手,将钱袋放在她掌心,“雁妈吃穿用度都够,这些闲钱你拿着。今儿的秀场,如何?”
“秀场很好,有许多人看我。”她说的也算是实话,只是隐瞒了让雁妈担心的部分。她晓得雁妈不会收回钱袋,拿了钱袋,琢磨着买些什么给雁妈补补身子。
“朗月!朗月!”是杜夫人的丫鬟在喊她。
她拍了拍雁妈的手,推门出去:“来了!”
还不到杜文倩房门,她便闻见屋里边齐二小姐齐丝蕊尖细的嗓音,嚷嚷着“我明日定是要穿这身的,修不了就叫她滚”,一点没有小姐的做派,全遗传了母亲杜文倩的泼。
她站在门外,目光平视着杜文倩:“夫人,我来了。”
齐丝蕊手里边捧宝贝似的捧着一件双襟烟紫古香缎旗袍朝她走过来,话直往她脸上冲:“这件旗袍盘扣散了,你一定要给我修好!我明日要穿的!”
她道了声“是”,小心接过旗袍,指腹在旗袍下一抹,半抬眼问道:“这样好的料子,明日府上可是有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