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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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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发生一件小小的事。在房间里,白湛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久念。久念心心念着怎么进虚魂谷,怎么见哥哥,躺到床上想要入眠的时候,突然觉得全身发痒,她来这里已经三天了,已经三天没有洗澡了。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也不好意思问白湛他们是怎样洗澡的,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用洗澡。
久念还是下了床,想去屋外吹吹风。
走出房间,发现厅里小竹门开着,难道有人出去了。久念轻手轻脚走到门外,结果看到的景象让她恨不得钻进地洞,当场消失。
在瀑布下,白湛竟然在冲浴!
久念只是看到一头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发,和在瀑布冲刷下根本看不清楚的身体。意识过来这是白湛在冲浴的时候,久念吓地闭上眼,血液仿佛一下子冲上了头顶,涨红了脸,连脖子都红染一片。她不是故意的,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事实上,她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赶紧转身逃进房里,脚还没移动一步,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号。
“小久久,你竟然偷看小湛洗澡!”
盘榕爷爷!
久念张开双眼,果然盘榕爷爷就在旁边,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几乎想让久念当场撞死。脚像钉在地上一样,明明很想逃开,却怎么也动不了。
盘榕爷爷围着久念转圈,嘴里念念叨叨:“小久久啊小久久,你太无良了,看光了小湛的身体,毁了他的清白和名誉!”
久念连忙摇头,双手拼命摆:“我没有……我不是……”
盘榕爷爷赶紧打断,不容许罪人有狡辩的机会。“什么你没有,什么你不是,你三更半夜不睡觉,不睡觉也就算了,还出来溜达,出来溜达也就算了还偷看小湛洗澡,偷看小湛洗澡也就算了,小湛长得漂亮,你想偷看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偷看了之后竟然不承认,不承认也就算了,你还……你还……”盘榕爷爷想着久念还有什么罪状。
久念急得差点哭出来:“盘榕爷爷,我没有……”
看到久念楚楚可怜,欲哭无泪的眼睛,马上又定了一条罪状:“你还想博同情!”
天!久念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都什么情况啊,她恨不得掐死自己干脆。
“你们怎么都站在这里?”是白湛的声音。
久念一惊,潜意识地闭上眼睛,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久念,你怎么了?”白湛握住她的肩膀。
久念垂着头,闭着眼,感觉到肩上的温暖,更加羞惭:“我没有,我没有。”
“小久久,人家小湛穿上衣服了,你闭眼干嘛?”盘榕爷爷又插进话来。“反正都看光了……”
久念猛然睁开眼,现在白湛可就在这里,盘榕爷爷怎么能这样说,这要让她置于何地,白湛会怎么想她:“我没有,白湛,我真的没有!”
相比久念的羞急交加,白湛则显得云淡风清:“久念,我知道。”
“啊?”白湛如此不在意,久念反而不知作何反应。
“晚上睡不着吧?”
“嗯。”久念点了点头,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
“出来散步吹风?”
“嗯。”
“那我陪你吧。”
“不用了,不用了。”久念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拒绝,她不想麻烦别人,更何况现在这种状况,她只想马上逃离现场,逃出白湛的视线:“我困了,我回去睡。我不想吹风了。”说完便急步离开。
却被一个力道拉住手腕,修长纤瘦,指骨分明。“但是我想,就当是陪我吧,久念。”
久念怔住。
“这算是约会吗?”盘榕老头那张皱得跟树皮差不多的脸又凑近两人中间:“那我不打扰你们两人慢慢培养感情了,我先睡觉去了,说不定明天醒来我就有一个孙媳妇了,再哪天说不定就能抱曾孙了。”盘榕一蹦一跳回到房间,关上门前还冲两个人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哎,白湛笑着摇了摇头。
盘榕老头的思维有两个特性,一,跳跃得特别大;二,完全没有逻辑。
久念脸上红上加红,红得让人怀疑她下一刻是否就会血管爆裂。
“走吧。”白湛走在前面,久念低头跟在后面。
屋外,月华如水,两道淡淡的影子映在地上,一前一后。夜风凉,扑在脸上顿觉清醒,只是吹不去久念脸上发烫的温度。
白湛攀上那块瀑布前的巨石,轻快得简直就像是“走”上去的。那块巨石齐到久念肩上,白湛转过身对她摊开手掌,干净得隐隐透出白皙皮肤下的青脉。
久念又一怔,想起第一天来到暗界,昏迷中的她误把这只手当成哥哥的手,没有想到当时抓住的竟是如此漂亮的一双手。
“上来吧。”白湛轻轻对她说。
“谢……谢。”久念望着那双手,再抬头看看白湛,只一瞬,便迅速低下头,他脸上的光华几乎让月光失色,儒雅的一张脸啊。
久念伸出手,却是贴在巨石上,一脚踩着凸起的地方爬了上来。
白湛收回了手,脸上的表情不愠不惊,映着月华,却深不见底。
久念低着头,不敢看白湛的表情。她自己不明白这是自己惯有的对他人保持疏离,还是对于太美的东西,不敢去碰触的怯懦。
“我们坐下吧。”白湛双腿相叠起,呈打坐式坐在了巨石上。久念也顺从的坐下,她双腿屈起,膝盖贴近下巴。她还穿着那件人世间的校服,海蓝色的领带随风轻舞。
两个安静的人久久未语,只能听到瀑布流泻在水里的冲击声。偶尔会有水花溅起,打湿脸。
久念垂首看着巨石,右手无意识地用手指指腹轻轻触摸被常年水花打磨得光滑的石头,细细地划过,指尖敏锐的触感依旧感到一些凹凸不平。
“月,很美。”许久,白湛望着夜空,淡淡吐出这句赞叹。
久念也抬头看向月亮,不发一语。
“有人陪你看过月吗?”白湛转头看向久念。
久念点了点头。
“你哥哥?”
再点了点头。
“只有你哥哥?”
犹豫着,最后又点了点头。
月光缓慢流泻到每一个角落,闭着眼,仿佛都能听到月光静静的流泻的声音,包含在静谧中,又在静谧中重生。
“久念。”白袍衣边轻轻舞动,温雅的声线在夜风中流动:“你自己孤身一人从人世来到这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吟夜,盘榕爷爷就是你的家人了。以后,你便不会如此孤单了。”
家人?
久念闭上眼,家人?她怎么能把他们当家人呢,他们于她,还是陌生的呢。至于孤单,那已经习惯了啊,她不在乎。
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她,承受不起的啊。
“久念,不论在人世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来到这里,就是重新的开始。”
重新的开始吗?可是哥哥不在身边啊,这个“开始”更像是结束吧。
在人世,在很小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学。都是自己一个人担心害怕地呆在房间里看家。没有爸妈,哥哥白天带她去上学,晚上总是要出去。很晚很晚才回来,每次他回来总是一身脏兮兮,头发上沾满土灰。每个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他们兄妹俩。
她年纪小,哥哥带她去上学,她站在教室外。刚开始,不知道的老师都会悄悄询问这个女孩是谁,然后知道了后,就用那种怜悯的神色看她。她依旧站在那道窄窄的走廊上,一个一个走过的影子,或冷漠或可怜的目光,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要来帮她。留下一句“真是可怜”便走了。一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什么时候都跟着哥哥,甚至是当哥哥在工地上打工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傻傻站着。一次差点被人贩子掳了去,那个粗黑强壮的男人抱起她,蒙住她的嘴巴,迅速逃开。还是一个少年的哥哥一直紧追,早已破洞的鞋子成了累赘,哥哥便干脆甩开布鞋,赤脚奔跑。那个男人抱她上了一辆摩托车,她泪眼朦胧的看着后面那个紧追不舍的身影。嘤嘤地哭泣着。最后被巡警救了下来。哥哥什么也没说,擦了擦她因为哭泣而脏兮兮的脸。那双年少的手早已是满满的厚茧。然后便牵起她的手,原路走回去。两个小小的人影在昏黄路灯下的剪影让人不禁心伤。
当时救了她的巡警找人领养她。那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来到家里,她从自己卧室的房间打开门,从一个小小的缝隙里看那个男人和哥哥的对话。她看到哥哥将一张纸扔在地上,怒喊着:“你以为我是在卖妹妹吗!”
也有人要领养哥哥的,当时她看到哥哥在那个人的耳边轻轻咐了一句话。那个人微微张着嘴,摇摇头,很快便离开了。哥哥的眼神看着那人离开,隐隐的笑意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之后便回过头,对她微笑着。
很久之后,久念才知道哥哥说的那句耳语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有肺癌。”
短短八个字,便吓走了许多来领养的人。
久念贴着光滑巨石的手微微握成拳头,压抑着从心里细细涌出的苦涩苦涩的细流。不注意之间,竟有一双带着淡淡暖意的手覆盖着自己的手背。久念一惊,循着手看去。
是那双带着月华的,青脉若隐若现的手。
“久念,记住,永远不要拒绝别人对你伸出的友好的手。”
平稳的声线,却带着犹自强烈的力度。仿佛可以像利剑般划破月光。
在久念还没有回过神来,白湛的手早已伸回。
手背淡淡的余温也早已被夜风吹散。
友好的手?这么多年来,有谁对她伸出过友好的手?除了可怜和嘲笑的眼光,有谁对她伸出过友好的手,怜悯的目光下从来就没有实际行动。即使是想要领养,却害怕担上一个有病的孩子。
但是,这些她都不恨,毕竟是陌生人,那些人对他们并不抱有什么责任。对自己再冷漠也是应该的。只是,岁月的积淀中,她的心渐渐变得麻木和脆弱。本能地与别人保持距离,与别人划清界限。不敢与他人接近,不敢奢求什么。
所以,在这么多年之后,当有人真的对她伸出手的时候,她,拒绝了。
有些东西结成痂了,就终会留个印。
她和哥哥失去了太多太多,又从彼此得到了太多太多。
愈想愈伤,久念止不住双肩颤抖。却又咬紧唇,压抑住不让自己悲怮而泣。
“在人世间有这么几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仿佛没有察觉到身边人的情感起伏,白湛像在自语般:“日月,是可以穿透一切时光和空间的。暗界的灵所崇尚的日月啊。不论是六界中各自隔离的空间,或是横跨洪荒到亘古的时光。都被日月的光芒所照。”
日月?
久念不明白白湛说这些事有什么涵义。
“人世和暗界是不同空间的,但惟有头上的日月是相同的。”
日月,穿透一切,照耀到一切。暗界里的灵所崇尚的日月啊。穿越过万年,跨过天宇的彼岸。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那少女的颤肩在月之明眸中,不过是无数苍生中不起眼的一抹。
每次见到日月,便明白自身的渺小,自身的这点悲欢愁苦又算得了什么,一切都将会泯灭于无形,惟有日月永生!飘摇的白衣也会最终流逝在这样柔美的月华中。
“一切都会泯灭于无形,惟有日月永生。”
白湛仰着头,月光将他的侧面描出精致的线条。瞳孔中映着月亮,虔诚而圣洁。“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消亡在这个世上,虽然灵的寿命比人长久,也终究是躲不过最终命运的裁决。一切一切都会消失。但日月的光芒却永远照耀着。”
望着白湛的侧脸,如此目眩神迷。久念一时无语,夜风袭过,一句浅浅的声音才响起:“日月,不是永生的吧,人,已经算出了它们的寿命。”
白湛浮起淡淡的笑意。
人啊,那个敢去算日月生命的尽头的族类,敢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测算天宇中的万物,明明只能活几十年,却敢去推算亿万年的长久。到那时,一切都已湮灭了吧,谁还会去验证是否推算正确呢。
看到白湛没有说话,脸色微微一变。久念还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冒犯了白湛。自己不明白暗界,不清楚暗界的灵,怎么能对他们所敬慕的日月妄加议论呢。
“六界之中,惟有人是崇尚自身的。”白湛的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不过是各自的信仰不一样罢了。”
久念垂下眼睫。淡淡的扇形阴影覆下。
“不论日月是否永生,能被日月光辉所照,终是幸福的。用日月来看待一切,便都是微不足道,不论是往昔或是将来。每一刻,每一瞬都是新生,久念啊,来到这里,日月包容里活在暗界,就说明你是受日月庇护的啊。一切,都从头开始吧。”
久念恍然明白,在今晚这些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谈话中,在此刻,白湛才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吧,一切都是为这句话作铺垫吧。
那个儒雅仙人的男子,他……
哎。
夜风微微旋起她的领带和他的衣袂。
静默的氛围又持续了许久,久念不知道是否该说话打破这种静谧。在这样的寂静下,让她觉得局促。
“夜深了,久念。困了吧,去睡吧。”白湛的声线几乎与月色溶在一起。久念竟一时恍惚起来。
回过神来,像得了赦令一样,久念站起来,久坐的双腿早已麻木,踉跄着,又倒退了几步。
一个力道握住她的肩,久念站头看去,白湛也已站了起来。
又是迅速的转回头,慢慢踩着石块上凸起的地方,走下巨石。左脚踏在土地上的时候,她便急速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眼白湛。
白湛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这个女孩有很大很大的心结啊,除了她哥哥外,那个心结把一切拒绝在外,所以他才会借这个机会,尝试着跟她沟通交流,慢慢改变她的想法。
仔细看着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人世的衣服吧。在几千年前,人世的衣服还与暗界的服饰相近,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久念回过头来,白湛对着她淡淡的笑:“久念,抱歉,我想我忽略了一件事。”
忽略了什么吗?久念没有再问,快速的脚步踏进了竹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