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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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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的一天,江白和林子安他们聚会完走进院子里,被张奶奶叫住。
“正好看到你,不用我跑一趟了,这是时淼年前挑豆子的钱。”她把五个硬币放到他的手里。
“挑豆子的钱?”
“两斤豆子一块钱,她年前给我挑了十斤,五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想起刚才ktv里林子安的话,“兄弟,我实在憋不住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淼淼要给你买吉他。”
他看着林子安醉的像一滩烂泥似的,他似信非信的说:“她哪有钱买吉他。”
“我骗你干嘛,我和她说一把吉他五十块钱,那小丫头还真信了……”
哪有钱买吉他。他握紧手里的五个硬币,看着面前的张奶奶。
张奶奶脸庞黝黑,额头极窄,颧骨像是放了两个鹌鹑蛋一样像两边突出,鼻翼两边的八字纹极深。他听闻张奶奶雇了好多小工,都因为给的工钱太少,人又挑剔,都跑了。
他嗤笑一声,话里带着讥讽,“张奶奶回去看看族谱,我估计你家有个亲戚应该姓周,名扒皮。”他不等对方反应,抬脚朝家里走去。
他倚靠在时淼屋子的门框边,时淼没发现身后的江白,她正在数饼干盒子里的硬币。
他听见她脆生生的声音,一个,两个……十五,“哎,才十五块,离五十还远着呢。”
“当当当”是硬币和盒子底部的撞击声。
江白从后面将硬币放进盒子里,时淼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江白一把捞进怀里。
她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她听他说:“我们家声声这么傻,以后可怎么办哟。”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左右轻轻摇晃身体,嘴里低低的重复着,“怎么办哟。”
鼻间是熟悉的江白身上的清润气息,耳边是他轻柔低缓的嗓音,这一刻,她想忘记宁襄的话。如果可以,她想一直一直这样被哥哥抱在怀里。
家里的平静在寒假前一天被打破。
一辆黑色汽车,突兀的出现在狭窄的胡同里,停在院子门口。
时淼不懂汽车,她只觉得那汽车比大伯家的要气派许多,黝亮的车身折射出冷硬的日光。
姥姥让时淼乖乖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她的屋子离客厅最远,她偷偷的拉开一条门缝。
她看到一位中年黑衣男子站在客厅中央,似乎在左右打量屋子,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朝后面轻挥了一下手,那人立即恭敬的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方桌上,然后又低头退回。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压抑的紧绷,“你来干什么?”每个字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
江白站在那人的对面,用保护的姿态将姥姥护在身后。
那人说话声音较轻,不似他的背影宽厚,时淼听不清他说什么。
“我们用不着你来探望!”江白的音量提高,“你怎么好意思把脚踏进我母亲的地方,你给我滚,你给我马上滚!”
那人又说了一句什么。
江白一声冷笑,“要死了?呵,死的好,老天这次终于没有瞎眼。”
时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江白,浑身的冷意与恨意交织,像是与全世界为敌。
男人有些激动的朝前踏了一步,说出的话,点燃了身前的江白。
江白抄起桌上的东西,一把扔了出去,“我告诉你,我江白就算他妈的穷死,饿死,也不会靠你!用你的脏钱。”
时淼吓的拉开门,她慢慢走过去,听到那人咳嗽了一声,接着冷笑说:“哦,是吗,你以为你为什么没有被退学?你以为你的零花钱哪来的?你以为你补课的老师哪来的?”
江白倏的转头望向身后的江姥姥,他的脸色在老人渐渐低下的头中一寸寸变白,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时淼走上前握住江白的手,他的手冰凉又僵硬。
他转过头来,桃花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散漫遮掩,露出了隐藏在深处的冷漠、脆弱以及现在浓浓的绝望。
那个眼神一直停留在时淼的记忆里。
江白摔门而出,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江白每天都很晚回家,回来的时候,时淼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烟味,再不似往日的清润。
再后来,他虽然每天还是送时淼上学,但已经开始经常性的辍学。
他的话越来越少,尤其是和姥姥,一个月都说不上几句。最近一次说话,还是为了时淼的事情。
学校兴趣课的老师夸时淼围棋天赋绝佳,他建议给时淼去少年宫报专业的围棋班,好好培养。
江白看着老人递过来的钱,嗤笑一声。江姥姥忙说:“这是时淼爸爸的钱。”
“无所谓,吃谁的都一样,无所谓。”嘲讽中带着凉薄。
老人的脸色愈发灰败,时淼心疼的握住挽住她的胳膊,她第一次觉得哥哥做的不对。
在江白送时淼去少年宫的路上,她第一次见到了蒋柏笙。
他们走到门口,听见后面有人叫时淼的名字。
蒋柏文正从一辆灰色轿车里走下来,在他身边站着一位穿黄色连衣裙的少女。
“这是我的姐姐,蒋柏笙。”
“这是我的同桌时淼,这位帅气哥哥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蒋柏文轻快诙谐的语气,让场中的气氛变得自然熟络起来。
“他是我的哥哥江白。”声音清脆如水滴点在心头。
蒋柏笙微笑着说:“早就听舍弟提起过他的同桌聪慧乖巧又可爱,果然闻名不如一见。”
她这话是对着江白说的,听到她夸时淼,江白的眼里也透出些笑意。
他揉了揉时淼的脑袋,说:“她就是一个小机灵鬼儿,谁有好吃的,她就和谁好。”
“真的吗?”蒋柏文站在一旁惊喜的问,他还不懂成人间的客套寒暄那一套。
蒋柏笙笑着轻轻拍了一下弟弟的头。
蒋柏笙和她以往见过的姐姐都不一样。
眼前的少女站在那里像一株秀挺的青竹,她的脖颈微微前倾,有着秀美的弧度。双手交叉在身前,穿着过膝的连衣裙,裙子质地精良,无一丝褶皱。她长长的秀发规规矩矩的梳成一个马尾,头上带着和裙子同样颜色的发箍,脚上踩着一双白色小羊皮鞋。
多年以后的时淼再次见到蒋柏笙时,她明白了那不同之处:蒋柏笙的人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她顺着自己的道路前行,没有丝毫偏差,力求完美无缺。
由于蒋柏文和时淼报了同一个围棋班,周末每回下课,她都能碰见蒋柏笙来接她的弟弟,渐渐的,她和这个姐姐熟悉起来。
江白也在,他斜靠在墙上,低着头,与周围格格不入。以前他给人的感觉散漫的,对什么都不上心的,现在的他浑身都散发着抵触的气息,抵触人靠近,也抵触这个世界。
每当这个时候,时淼都会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蒋柏笙看着突然放松下来的江白,他抱起时淼,温声细语的问她今天学的怎么样,整理怀里小姑娘的头发、衣裙,这个人仿佛重新融入了时光。
她突然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本能的感到一点危险,一条小船要偏离航线的危险。
小学二年级在时淼的年级第一名和围棋老师的称赞下结束。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同学们互相挥手,被各自的家长领回家。
时淼收拾好课本,坐上了来接蒋柏文的车。她已经给姥姥打过电话,告诉她外面的雨太大,她会搭同学的车回家,叫她不必接她。
灰色的轿车停下,不是那熟悉的狭窄小巷,而是一个酒吧门口,招牌上写着rock&die,绿色闪烁的字在雨帘里雾蒙蒙的,透着一股颓丧的气息。
“蒋姐姐,谢谢你。”
蒋柏笙摇摇头,就像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来这种地方一样,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时淼的请求。
时淼知道这个酒吧,是从林子安那里打听来的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了压抑着怒火的咒骂声,“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能和他们混在一起?”
是熟悉的林子安的声音。时淼从被窝里爬起来,奔到院子大门口。
现在已经是深夜,她看到江白瘫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天空,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林子安的话。
林子安站在对面,像一头暴躁的狮子,他冲上去揪住江白的衣领,“那个烂渣酒吧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你他妈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江白的无动于衷刺激到他最后一个忍耐的神经,他给了他一拳。
江白的脸斜向一边,他还是没有说话。
“不就他妈的是个私……”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林子安已经被突然暴起的江白一拳打倒在身后的墙上。
“你给我闭嘴!”江白嘶吼,像一头濒死挣扎的野兽,“我他妈乐意去哪就去哪儿,轮不到你管。”
“江白,你别让我瞧不起你。”林子安的声音突然放低。
“没有我,你还不是那个被堵在胡同里挨打,屁都不敢放一声的软蛋?”
清冷月光下,江白的心里翻涌着强烈的恶意和撕毁一切的快感。
林子安僵硬在那里,他的嘴巴徒劳的张着,欲说出口的歉意生生卡在嗓子里,堵的他难受,堵的他失望。
他扶着墙站起来,看了江白一眼,转身走出了窄巷。
江白的力气似乎在那一拳里耗尽,他扶着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缓慢的转过身来。
昏暗中,有一抹灯光映在他瞳孔里,他的眼睛里像是塞满了玻璃渣子,泛着支离破碎的、筋疲力尽的光。
时淼穿着一件白色睡裙,她缓缓的说:“哥哥,你做的不对,你应该和林子安哥哥还有姥姥道歉。”
江白突然笑了起来,笑声维持了几秒,她听他厉声说,“时淼,你离我远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雷声把时淼从梦中惊醒,天色未亮,旁边的床空空的。
阳台上,江白坐在时淼专属的小塑料凳子上,静静的望着窗外的大槐树。指尖红光闪过,烟雾缭绕,一如时淼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她走过去,脚步声让江白望了过来,他摁灭手里的香烟,尼古丁抚平了他的躁动,他的眼里恢复了平静。
“哥哥,喝水。”
他接过水杯放在地上,将时淼拥进怀里。他的头埋进她的脖颈里,她能感觉到他柔软发丝上沾染的清凉触感和烟酒味儿覆盖下隐藏的清润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
“声声,对不起。”他喃喃的说。
闷热夹在着刺鼻烟味儿和一股类似腐烂生肉的味道迎面扑来,酒吧棚顶只有一个圆球灯缓慢的旋转散着银灰色的微弱灯光,阴暗中,她们小心的辨认脚下的路,一步步朝前方走去。
“操!”
时淼和蒋柏笙吓了一哆嗦。
角落里的男人收起被踩到的腿,嘴里骂骂咧咧的翻了个身。
蒋柏笙浑身汗毛竖起,她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才会到这个地方,她抓紧时淼加快速度。
前方的红光越来越亮,她们看到了江白的身影。
你很难不发现他,朝混乱看台上望过去,你的目光第一时间就会被他吸引。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半遮着他清峭俊朗的轮廓,T恤肩膀那里不知被什么划破了,布料耷拉下来,露出白皙深陷的精致锁骨。
他坐在一个单脚椅子上拨弄着琴弦,一位穿着暴露的妖娆女郎紧紧的攀附在他的肩膀上,她往他的唇瓣递过去一支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仿佛陷入了一种迷幻里。
红光里,他们的身后舞动着一群野性的精怪,他们疯狂的晃动着、交缠着彼此的身体,高分贝刺耳的音乐是他们天堂里的救赎。
蒋柏笙深深的恐惧这个世界,同时又好似被深深吸引。
她的耳边响起时淼清脆的童音,她喊,“哥哥!”
清亮的声音尤其突兀,就像那年在ktv里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极具穿透力的来到了江白的耳边。
他挡开蠢蠢欲动要贴上他的红唇,视线往下一扫,瞬间僵住,然后他的桃花眼里噌的弥漫开一朵怒火燃烧的红莲,比他周围的红光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