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剪玉衣》林素秋

4、第三章 梦到扬州，依然南浦

　　一叶小舟划过覆满柳絮的水面，露出原本澄碧的水色。
　　白衣女子拂去发上的柳絮，微一低首，眼波映水，盈盈欲流。风过，又卷了一片浓絮向着人扑来，兰桨轻扳，小船打了一个转儿，避了开去。
　　往年春末，都该是在西湖小筑之中，听着檐上雨声如珠。今年，也只是受不了那柳浪闻莺的恼人飞絮，才避到这扬州城的旧居中来。却不想，这扬州城的西湖虽瘦，柳枝十里，更是飞絮漫天。一湖碧水，三春时节，却反似了冬月。
　　孤游山水，徒添愁闷。纵然旁人眼里，她是浙东小朝廷的皇后，只欠了名分的当朝公主，那雨打梨花深闭门的苦楚，只有她自己明白。
　　小船靠了岸，穆贝收拾了一下零落的心事，尽量自然地笑了一笑，才轻提了裙角，走上岸去。
　　小妹该是今日到。即使心中羡着她未嫁之身的自在，面子上，也决不能露出一点半点。不能忘了，她是扇子门的掌门夫人，不能在门外人面前示弱。

　　穆梅说去真武山送信，自然只是句借口，免得在冰窖里多待。既然知道二姐姐就在离金陵几步之遥的扬州，依着穆梅的性子，不去叨扰一下，那也未免亏得大些。
　　穆贝仪态万方地出现在别苑里的时候，穆梅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看着二姐容光焕发的样子，穆梅想想从前，不禁也有了些许怀疑。自己拖到今日不嫁，是不是也有些可惜呢？
　　穆贝笑盈盈走进厅中，道：“梅丫头，宫中近来闲了？无事便来扇子门，大姐好端端作着王妃，怎么便不去吃她的白食？”
　　“大姐那儿远，再说她又是个相夫教子做不得主的，哪儿像你二姐姐，说起来是掌门夫人，还不是这扇子门的太上掌门么？”穆梅回得也快，又笑道：“宫里若有一日得闲便好了。唉，皇后如今回了娘家还没回来，可不是急得咱们万岁爷团团转。小妹若不是接了长公主的令，出来送个信，还溜不出来呢。一封水晶宫，一封真武山，水晶宫离这儿近，顺路才来——姐夫不在？”
　　穆贝可没有谈姐夫的心情，问道：“水晶宫，真武山？公主有什么大事，还要惊动这百事不管的两家？”
　　“能有什么大事？”穆梅懒懒抓起一块点心，“她又动了闲心，想请什么江湖人一聚。尹君安都有了主儿了，还用她费心思？还害我去水晶宫那冰窖里冻了半天。”
　　“水晶宫那冰窖？”穆贝一怔，不由笑出声来，“好新鲜词儿！”
　　穆梅冷笑道：“堂堂一个水晶宫，连个下人都没有，一个个说起话来冷冰冰的，尤其是那夏宫主，可怜咱们崔琪丫头了！”
　　“是么？”穆贝扑哧一笑，“他来扇子门时倒是还好，同涛哥单是研谈食经便讲了一顿饭，笑话漫天飞。”
　　穆梅被第二块点心噎了一下，急忙抓起一杯茶吞下去。穆贝却忽然心下一沉，险些忘了，那夏宫主的原配，可不正是那人的姐姐么……随手拿起另一个茶杯一饮而尽，狠狠向桌上一搁，问道：“你怎么说？范瑞宏和你，定了没有？”
　　“不用提那个人。”穆梅冷冰冰道，“那个人，和我没半点关系！”
　　穆贝稍稍一怔，便不再问下去，穆梅自管喝着杯中的茶。很奇怪，这些天，她想得最多的，不是范瑞宏和祝颖那已成定局的婚事，而是侍郎陆冠，以及他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可恶笑容。
　　女官长自然绝不会认输。范瑞宏是她先动手甩的，徐黎想封贵妃的打算，也早被她一口回绝。但是，凭什么她会对这个长公主尚且看不上眼的人，念念不忘？
　　穆贝担心地看了小妹一眼。至少她有名分，还是名正言顺的掌门夫人，而小妹，什么也没有。

　　林敏一手牵着白马，一手牵着君安，漫步在郊原。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谁也没有开口。天色晴和，清风拂面，林敏看了尹君安一眼，转过头，忽地便忆起，初见景象，仿佛亦是如此。
　　尹君安入门比她早了数月，她离家拜在真武李夫人门下时，他已是师父极为宠爱的小弟子，在后山随着师父闭关，数月间，二人竟不曾碰面一次。
　　那是数月后，长姐林颦出嫁，林敏赶回扬州旧家。就在那次，或许是陪着姐姐的最后一次郊游里，才遇见了那个小师哥，对面竟还不识。只因她无意失落了家传的玉佩，尹君安拾到，送回了林家，才知这清秀温雅的年轻公子，竟便是同门的师兄。
　　当日君安的一派温文俊雅，连她的阿姨，林家家主文娟夫人也着实赞了几句。林敏口虽不言，心下暗喜。君安不大言语，却有几次一见师妹便低了头。回山不久，二人彼此还是一见面便红脸。倒是尹真人看出二人心事，婉转问出，便向林夫人说明，给二人定下了亲事。成婚那年春天，崔缘雪以江湖散人身份在西湖设宴，尹真人携着君安与会，林敏随着李夫人留在山上，不曾跟去。

　　如果没有那次……如果那次她随去了……
　　林敏暗暗瞪了尹君安一眼，那人却仍是自顾自地低头想着心事。
　　回来以后，尹真人与君安都有很久一阵心情郁郁。她曾亲眼看到真人深夜对着一柄长剑垂泪，而君安，明显沉默了许多。
　　那年秋天成婚后，君安禀明师父，下山历练，自此不归。
　　很久以后，她才从师弟那儿得知，那日尹真人与太祖殿下交谈时，君安却与公主在断桥上，谈了很久的天。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很久，一直到马蹄声打破了郊原的宁静。
　　“女官长？”君安一抬头，要避，已经来不及了。

　　穆梅悠闲的遛马便被这么突如其来地打破了。勒缰停下马，打量一眼两个人，笑道：“安公子，林夫人？正好，省了我上真武山去，你们等一下啊！”
　　两个人愕然看着她把一个包袱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出那封信。一扬手，那信便向着君安激飞过去，挥鞭便走，遥遥回头道：“长公主命我送来的！”
　　尹君安的手刚刚碰到封皮，急忙缩回。林敏随手拿过，愣了一下，把信向着尹君安手中一塞，冷笑道：“好得很啊。”
　　尹君安撕开封皮，把信又塞回林敏手中，道：“你先看罢。我当真没有再见过她！”
　　林敏扫了一眼，微微变色，道：“请你去赴宴？”
　　尹君安一愣，拉住林敏便跃上马背，向着穆梅去路追过去。林敏惊问：“干什么？”
　　“去问个清楚，长公主怎么会知道我回来了！”

　　在这边新的矛盾开始时，穆梅的心情依然很好，一直延续到入城以后。
　　紫骝马入城不久，穆梅的目光便被前面的两个人吸了过去。那是对情侣模样的人，女的一身大红，发上一朵极大的红花，幂罗长纱直垂到胸口，红纱还甚厚，连头发都看不到。男的黑发蓝冠，一副贵胄公子打扮。双马与衣同色，并辔而行，见者无不侧目。
　　“风尘双侠？”穆梅自语。扬鞭一抽紫骝马，向前急急追去。追不数步，前面不知哪个人忽地出手，一枝镖劈面打了过来。穆梅马鞭一卷，左手夹住镖尾，看清镖上字迹，不由大怒。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两个家伙竟至出手便是离魂镖？
　　不说别的，单只风尘双侠四字，还是从二姐那儿听来的。这二人在江湖上出现时间不久，却已对不少名宿有了大恩，声名极佳。名声在外，见面却是全然另一回事。穆梅冷笑道：“还你们！”一挥手，那支镖便向着那男子激飞过去。
　　离魂镖是天下异毒之一，穆梅只曾闻名，却不知镖上的剧毒，沾肌肤便即染上。追出数丈，左手忽地一软，再扯缰绳时，一条手臂已全无力气。
　　“最好别动。”
　　黑马掠过身边，随即听见马上的乘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很是温柔。穆梅觉得半边身子已经不听使唤，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把马鞭狠狠向那人头上砸了过去。
　　而旁观者的眼里，只见一个黑衣的俊美公子刚刚骑马奔回，那紫衣美人便昏了过去。听那黑衣公子大惊失色地叫道：“姑娘，姑娘，你醒一醒啊！”
　　红马随后奔回，马上的女子在面纱下皱着眉，看着那人继续满街嚷着：“姑娘，你有家人么？怎么一句话不说便晕了？”
　　“你嚷嚷这些有什么用？”红衣女子终于开了口，“还不快找个地方把她安置下来，找个大夫？”
　　“多谢提醒。”那人一拍脑门，“那快些走罢。”跃下马来，又从那紫骝马上抱下穆梅。
　　红衣女子看着他，那人才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把怀中娇小玲珑的女子交到了红衣女子手中，叹道：“男女授受不亲，唉……”
　　红衣女子透过面纱白了他一眼，抱着穆梅走向不远处一家客栈。

　　匾额高悬：
　　星慧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