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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重复的第八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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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岁安第一次见到羡否的时候,是在她四岁时,她跟着母亲前去迎接凯旋而归的父亲。朱梵境内,城门大开,百姓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伸出的手臂彰显着他们的快乐。楼阁上,无数的花瓣飞舞落下,宛若仙境。季岁安被母亲牵着,站在道路的中央,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仆从。其中有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仆从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一些灰尘蹭到了她的肩膀上。季岁安还没说什么,那他的母亲就已经变了脸色,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直接把瘦弱的小孩扇倒在地,爬不起来。她没有去看自己的孩子,而是恐惧地低下了头,嘴唇嗫喏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没有追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高兴。她淡淡地瞥了那小孩一眼,再也没管。小孩的母亲松了一口气,泪眼婆娑地握着小孩的手,嘴里说着什么。她很小声,但季岁安还是听清楚了——“你的手保住了,知道吗?我的孩子。”
语气里是无法遮掩住的激动,季岁安甚至觉得她已经开始感谢今日是季家主凯旋而归的日子了。但是她或许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季家主的归来,才使得她的孩子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好。或者,再往里面说了,就是人族和妖族那无法调和的矛盾了。
父亲来了。
一阵喧闹伴随着有节奏的马蹄声,母亲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一派风气。她早已按捺不住思念父亲的心,送开了母亲的手,哒哒哒地随着人群跑过去。马上的英雄向百姓挥手示意,拒绝了百姓递过来的食物。领头的中年人意气风发,好像年轻了几岁一般。他的披风猎猎作响,如同胜利的旗帜。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手里牵着一根笨拙的铁链。
“爹爹!”一声女孩清脆的叫声在人群中响起,父亲立马辨别出了这是他女儿的声音。他下了马,一下子就看见了季岁安。季岁安朝他扑了过去,他也稳稳地接住了季岁安。和季岁安一番寒暄问候之后,父亲把铁链放在她的手心。小孩不太提得起笨拙的铁链,却不愿父亲失望,脸都涨红了。父亲微微一笑,拿过了铁链,用力一扯!
铁链响起,似乎是清脆的声音。不止这一个声音,还有一声闷哼。听起来,好像还是一个小孩。季岁安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可父亲死死抓住了她。季岁安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看着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踉跄着出现——说他营养不良,似乎都是在夸他了。皮肤溃烂不堪,结痂得结痂,流脓得流脓,脸上一双眼珠子格外凸出,却很惊悚。铁链扣住他的手腕,硌着他的骨头,一层皮后是脆弱易折的骨髓。身高比她还矮,背脊弯曲,似乎已经定了型。脚上起了好几个水泡,看上去不忍直视。
季岁安向来万千宠爱,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当机差点儿吓得哭了出来,可还不容易见一次父亲,硬是不肯哭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不忍心看小孩,父亲却有些意外:“怎么……吓到你了?他……他是不听话的,身为一个俘虏,这也太不听话了,所以我教训了他。你觉得很惨是吗?你母亲是怎样教你的呢?”
这时,母亲走了过来,看见了小孩,脸色微微发白:“你是从哪儿找来这样一个……一个小孩的?等等,他……他是妖族?还不仅仅只是个妖族,还是个……妖鬼混血?真是滑稽!战场上抓来的吗?我们家已经不需要仆人了。妖族本就笨手笨脚的,再来,我可要吃不消了。”
“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岁安的。”父亲再一次看向了季岁安,季岁安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后退的意念,“他可不一般,天赋很好,知道吗?他的父母亲肯定不一般,可惜,已经死掉了。我们把那城都屠光了,妖族的老东西是不必留的,还有好多死在了战场上。不过,这还好。那么,你喜欢吗,岁安?他可以做你最忠实的狗呢。”
季岁安再次看向那小孩。
小孩目光阴沉,如同一把藏了锋芒的刀,沿着她的骨头平滑而缓慢地切开她的血肉,不多不少。这种想法让她抓狂,她无法忍受。季岁安再一次差点儿哭出来,可是小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伤口她知道,结痂了会很痒,可是小孩没动过一次。她不知道他被打了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克制,她只知道,原来这种爱恋,是根本不可能可以存在的。
这是季岁安第一次和羡否的相遇,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而羡否这是土壤里的一只虫子。
“岁安,出去玩吗?还做作业呢?”窗户上,趴了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窗户太高了,只能看见一对眉毛,如同弯弯的月牙温柔,“还没做完呢?我昨天就做完了。还以为你也是这样的呢。亏我还准备了小风筝——我母亲亲手做的哦!”
她禁不住好奇走到了窗户那里去,看见了隔壁林家的小孩。林深见看见了她,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怎么样呀?要不要出去玩?”
“父亲会说我的。”她忍不住咬了咬下嘴唇,十分犹豫,一双眼睛眨啊眨的。
林深见笑道:“到时候他来打你,你就躲我身后好了。他不会打我的。再说,他若真要收拾咱们,那我一定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让谁都动不了你。毕竟岁安你是我未来的媳妇啊。”
“你?!你别瞎说!……”她忍不住跺了跺脚,几乎要哭出来了,“谁是你媳妇了?!我才不喜欢你!”
“好好好,不是我的媳妇,别哭啦。走吧,我们去玩风筝。先前哥哥教我怎么放的更高了,我会,我给你看看!——岁安,你在看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吗?”林深见也探头,她却按住了林深见的头:“没什么!你快点带我见识见识呀,你不是说你很厉害吗?”
“啊?好吧……怎么今天这么急了……”林深见忍不住嘀咕道,她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她在那个角落里,看见了长大的少年。他的确生的很好看,跟在大小姐身边的待遇还是不错的。他长得有点像她看的话本里的男主角,不由让她心有点乱。他看人的眼神那么专注,总是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幻想——他的眼里应该有我吧?少女心事在天空下无法遮蔽,如同疯狂生长的植物,眨眼已是通天大树了。
那么,他之前是在看我吗?还是……
她想着,就这样错过了林深见放的风筝。风筝未入她的眼,却悄悄落在了他的眼里,在心的土壤生了根,被澄澈积攒许久的雨水灌溉。
她偷溜回来了,却卡在了墙上,她从来没觉得这高度居然这么高!她就呆呆地坐在墙头上,可偏生这里又是后门,鲜少有人经过——她难不成还在这里待上许久?她欲哭无泪,却没有办法,在想要不要一鼓作气跳下来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柴房里转出来,十分眼熟。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人是谁,连忙大喊:“羡否!羡否!快来这儿,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一把?我……我下不来了……”
“……”少年平静的眼神看了过来,惹得她心尖微颤,只觉得整张脸都烧起来了,她想,现在她的脸一定红透了。可是少年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剑之上。她心中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可她却自己也不自觉地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就算我们之间隔着这般深的鸿沟,我也相信爱能够在其上筑成一座桥。
他缓慢地跪了下去,瘦弱的几脊背暴露在她眼前。她错愕,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怎么说呢?她明明想的是羡否抱住跳下来的她啊,怎么会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我的……
“大小姐,下来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可如同刀割。她不知道是怎么下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送出柴房遇见带着一大批仆从来寻她的母亲。母亲很生气,看着她脏了的衣服,抄起柴房里分叉的木棍,狠狠往他身上招呼。一声接一声,沉闷沉闷的。他一声不吭,跪了下来,小石子蹭破他补好的裤子,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那木棍看起来能够打断他的骨头,他躺在了地上。母亲气喘吁吁地丢开木棍,看着她呆滞的表情,抓过她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很是难看。
“别告诉我!不许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在同情他?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母亲看上去气急了,手一直都在抖个不停,看着她的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你知道的,你不能。所有人!……所有人都不会同意!你这个……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就等着吧!他配吗?他同意吗?你以为——你以为爱能解决?我告诉你!如果爱有用的话,我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她再也绷不住,大哭了起来。
夜晚,林深见带着她最喜欢的小簪子过来了。只不过他被母亲发现了,被轰了回去。临走前,他托她院子里的二狗给她送来——二狗就是之前迎接季家主弄脏她衣服的妖族仆从,当时天黑,林深见也不知道那是妖族仆从。当母亲知道林深见要一个妖族去送她的簪子,当即就发火了。
最后,还是母亲来到了她的院子里。她还在跟母亲生气,却无法不能不给母亲开门。她伸手拿过簪子就要闭门谢客,母亲一身华贵的衣服在灯光下晃动。母亲的眼神很平静,母亲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的祖母也跟你一样,爱上了一个妖族仆从。她和那个妖族私奔了,丢下我,父亲,还有两岁的弟弟走了。你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吗?走在路上,被石子丢都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你祖父很蠢,他一直在等你祖母回来。去寻她,希望她能够回心转意。我和弟弟在哪里呢?在饿肚子呢。后来——后来弟弟发高烧了,我也几日滴水未进了。可是能怎么办呢?没办法的。我去求他们,可是他们只把我们当作笑话。叔叔家来接我们了,可是晚了!弟弟已经走了。你不知道吧?他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身体一直都在颤抖啊。这个时候呢?父母在哪儿?!就算最后到了朱梵,就算有意隐瞒,但总会走漏风声的。我本不必变成现在这样的!为什么我要忍受他们?!”
母亲走近了一步。
“后面你又知道怎么了吗?那个妖族是故意引诱母亲的!他得到了母亲的宝物,就把她抛弃了。你说好笑吗?她爱上的是个什么东西啊?如果不存在那个妖族,我就不会来到这儿了,弟弟也不会死了!我就——我就更不会看见你——我亲爱的好女儿——我的女儿!竟然走上了那个该死的母亲一模一样的道路!!你知道那种日子吗?你知道要和一群乞丐争一碗馊饭的辛苦吗?谁都可以来踩上我们一脚!不能见光,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被驱赶,没有衣服,我只能和弟弟缩在一个发霉的巷子角落里,你知道哪里有什么吗?有恶心的大狗,有恶心的混混!他们会看上你吗?才不会!他们会搜刮走你任何的东西!他们随意地把你的弟弟——那个小家伙——抛得高高的,让他狠狠摔在地上!为了什么?!聆听他那不要命的哭喊声!!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爱上他?!?”
她也浑身颤抖起来,指着女儿的鼻子。
“你这个贱.人!……”
母亲对待妖族奴仆的欺辱比以前更甚了,特别是羡否。她几乎甚至看不得羡否的呼吸,随着越来越残忍的对待,她终于忍不住去找了父亲。可父亲从来都不管奴仆的死活,在他看来,给母亲出出气也不是不行。可母亲真的像是一个疯子。她都要害怕她的母亲了。
她想要拯救羡否,可母亲会被激怒。之前她去给羡否送药,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大笑,把她吊起来抽打。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是我的女儿!!我不准!!”
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她绝望地在母亲院子前跪了下来,血液溅了满地。她看着他挺立的背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是她的母亲啊,就算她有错,她也是母亲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办法了结她?
没有惨叫声,终于,他回头。他朝她走过去,和她擦肩而过。就连陌生人,都会比他们更加关系友好。
她也恨极了妖族。
她也讨厌贾家的大小姐和那个妖族仆从相处得很好。
凭什么你们如此友好?为什么不是我?
凭什么所有的苦痛都是由我来承担?为什么你的母亲对待妖族仆从那样好?
凭什么?!
她通过林深见结识了段小生,那个戏子。戏子看着她,笑着说。
你好脏啊。
下次别穿白衣了。
真的很丑。
但是我会帮你的。
化碧被迫离开了她的大小姐,季岁安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高兴吗。后面,季家的遗传病发作了,她要撑不过三个冬天了。在她快要接受自己的死亡后,林深见出现了。他带着她前往了不昼都,跟那个叫做『序行』的家伙做了一笔交易。
最后,季岁安活下来了。她的体内流着林深见的血液,拥有了林深见的能力。
她要离开不昼都。在幽府上的高楼,一道身影见她离去,他也走了。
算是报恩吧。
从此,他们就再也互不相欠了。
也最好,不需要再见面了。
朱梵。
火焰开始燃烧,血液开始浸染土地。贾智面色铁青,却开始组织军队,镇压叛乱。妖族被压制太久了,杀人起来不要命似的。
秘密之花开放了一朵。
“枭织一族的使命是守护秘密,秘密之花是整个枭织一族的力量,也同样是朱梵的力量。如果秘密被泄露出去了,天道势必降下惩罚,场面混乱,到处生事。朱梵会被放弃的。但是朱梵是不能被放弃的。
“妖族被压制了千百年,生性早已暴戾血腥,如果朱梵被妖族统治了,后果将不堪设想。人族的地盘,只能事人族来统治。妖族是没有心的。”
星期六猛地睁眼。
看见的是兰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