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倾》王佳书玲

1、1

　　灯火阑珊，流光溢彩，即便是省会城市，这个时间点除了照亮全城的灯火，路上的车辆行人已然不多，叶南倾拖着疲累的身体进入地铁四号线的车厢。
　　人很少，空座位多，叶南倾随意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左手捂着右手的肩膀活动一下，又转了几圈脖子。常年在电脑前工作，肩颈类的职业病已然趋近严重了。
　　今晚因为赶一个标书，忙到十一点半才下班，坐上地铁已经是十一点四十了。
　　叶南倾对面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方依偎在男方身上，玩着手机，男孩摸着女孩的头发，垂着头跟着女孩一起看。
　　模样很年轻，像是大学生，出来玩的晚了，正在回学校的路上，女孩看到好笑处抬起头来跟男孩分享，男孩更是低下头去看，两人越靠越近，女孩的脸完全被男孩挡住了。叶南倾猜想他们肯定在做着情人之间亲昵的行为。
　　女孩觉察到叶南倾的视线将男孩推开，行为稍作收敛。叶南倾觉得自己好像扫了他们的兴。低下头去拿出手机来看，后知后觉的发现手机早就因为没电关机了。
　　她悻悻的放下手机，只能将视线移到地铁外面，漆黑的地铁隧道不断的被抛在后面，地铁门开启又关闭，机械的女声说的话没有一个字进入叶南倾的耳朵里，她只是看着某一处，眼睛没有焦距的在发呆。
　　回到家后，手机充上电，开机，叮咚，一条微信信息跳了出来，本打算尽快洗个澡就睡下的叶南倾怔住了。
　　信息来自她的初中同学陈娇娇，“你知道周亦要结婚了吗？”
　　一股酸楚直冲叶南倾的鼻头，好冷啊，是因为刚刚脱掉了外套吗，怎么风这么大呢？叶南倾将脱掉的衣服穿上，开始寻找屋子里漏风的地方，是不是她出门的时候没关窗啊，走了一圈后颓然回到沙发上，没有哪里漏风，是她的心漏风了。
　　陈娇娇见她迟迟不回信息，追了个电话过来。
　　“囡囡，囡囡，你电话怎么打不通，不会躲到那儿哭去了吧。”
　　叶南倾有气无力的回：“没有。”
　　“骗人，你听听你自己刚刚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像是没事吗？”陈娇娇嚷嚷。
　　“我才刚下班，累的。”叶南倾摩挲着沙发套，毛茸茸的，手感很好。
　　沙发是房东的，黄色皮质，陈旧的有些年头了，叶南倾买了沙发套，将废旧的物品在房东的允许下换成新的，简单装饰了一下。
　　三十平米的单间，客厅跟卧室只是用一个博古架分开，沙发前面是一个小茶几，然后是博古架，接着就是卧室。再向里走，左侧是厨房，右侧是卫生间。
　　陈娇娇的质疑简直要溢出手机，“真的吗？”
　　“真的，我不是早放弃了吗？”叶南倾在说服陈娇娇，也在说服自己。
　　陈娇娇将信将疑，“亏我还担心了一晚上呢，不过他们谈了那么久要结婚了也正常。”
　　“嗯……”叶南倾深吸一口气，“我还没洗澡呢，明天要上班，就先不跟你说了。”
　　“哦哦，好，你赶紧洗洗睡吧，别太伤心了，该伤心也早伤完了，别想着一颗树上吊死。”陈娇娇火急火燎而来，咋咋呼呼而去。
　　无力的放下电话，麻木的洗漱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夜中的天花板。她今天真的很累，本应该迅速入睡的，却迟迟睡不着。
　　周亦要结婚了这个事情在她脑中盘桓不去，周亦啊，一个在她心里放了十几年的人，如今真切的属于另一个人了。
　　他与陈娇娇一样，都是叶南倾的初中同学，高中同校不同班，大学在一个城市，为了追随周亦的步伐，她费了好大的劲儿。
　　三年前，她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城市，下定决心将周亦从她心中剜去，三年时间也不短了，她觉得自己想起周亦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叶南倾错误的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却没曾想今日一句周亦要结婚了揭穿了她维持了三年的假象。
　　一夜无眠，直到天亮时才睡着。
　　睡梦中，叶南倾回到了初中的教室里，陈娇娇和鲁智深在斗嘴，她的课桌上摆着数学书，可她没有真的用心在看，而是竖着耳朵在听陈娇娇他们吵架。
　　门突然哐当一声，一个带着灿烂笑容的男孩子沐浴着阳光，一手撑着门板，像是从外面跑来撑住门才刹住车的样子。
　　他一步一步的朝着叶南倾走来，穿着公认难看的校服，却依然遮挡不住他的帅气。叶南倾所有的心神从陈娇娇那儿移开，关注在他身上，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扬。
　　男孩在她后面的座位上坐下，叶南倾强忍住往后看的欲望，却突然背上被笔戳了两下。
　　他说：“叶南倾，我早餐买多了，你帮我个忙吧？”
　　“叮铃铃”闹钟响了。
　　梦境戛然而止，离她入睡才过去了一个小时。
　　所以白天上班的时候晕晕乎乎，出了好几个岔子。索性自己先发现全都改正过来，不然又要挨领导批了。
　　快下班的时候，叶南倾接到公司业务员的电话，她昨晚封的标出了问题，他们公司的标书被废掉了。
　　叶南倾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个标书她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而业务经理前期为项目运作更是花了一年。更重要的是这是领导高度关注的项目。这个高度关注不是因为项目多重要，而是业务经理刘元是总经理的世侄女，总经理为这个标还特意过问了一次。
　　刘元去年入职，项目操作能力欠缺，但是人脉关系网很广。这个项目又在刘元的家乡大本营娄星市。去年就一直在打通关系进行运作。
　　项目招标信息挂网后，由叶南倾制作标书，技术标刘元更是找到工程技术部的总工操刀。
　　这中间全权由叶南倾负责，刘元没再过问。应该说她商务谈判能力很强，可是专业知识不够，想过问也无能无力。
　　此次废标的原因是因为在资格要求里有一项提到提供近三年类似已完工并经过验收的业绩，叶南倾没有放项目验收报告。
　　不是她不想放，是因为公司的工程项目验收报告都提供给了甲方，公司里没有保存，而且后面评标加分项里只要求提供业绩合同复印件作为证明材料，并未提及验收报告。当时她就这个问题征求过刘元的意见，问她要如何处理。
　　叶南倾所在的公司并不大，没有专门的投标部，他们这些人员都隶属于市场部，谁的项目谁负责拍板。当时刘元给她的答复就是那就不放吧，不影响评分分值。
　　结果就是废标了。
　　刘元和工程技术的总工还在开标现场，而消息却早已传遍了整个公司。
　　首先是市场总监直接让叶南倾去他办公室一趟，她解释了一遍这个情况。
　　解释完后，然后副总经理来问责，又被叫进去，总经理过来，接着被叫进领导办公室。光领导办公室就进了三次。
　　“这是资格条件，既然写明已验收，为什么不放验收报告。”
　　“怎么会没有呢？南山风电，长沙移动，我都记得好几个项目是有的。”
　　“不是近三年的？近年也有很多啊。”
　　“既然有疑问，为何不提出来。想当然能解决问题吗？”
　　“来了三年了，这点规矩都不懂吗？做事能不能细致一点，动点脑子。”
　　“几百万的项目被你一个人毁了，你能承担责任吗？”
　　“……”
　　不管是已经跟业务人员沟通过还是公司真的没有验收报告，在领导眼里都成了想要推卸责任的借口。
　　叶南倾每次在领导办公室里都被训足足半个小时，一再的重复这个过程，出来时带着不知会受到公司何种惩罚的恐惧心理回到座位上，叶南倾一直隐忍着的眼泪掉下来，她怕别人看见，立刻低下头去装作捡东西。
　　深呼吸之后重新带着笑容回答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对她的关切。
　　同是做同种工作，更能理解叶南倾的心酸。
　　“领导们只是想要个人来背锅，刘元不可能背锅，就只有你了。”
　　即便真的如此，叶南倾又能如何，她现在担心的是公司会如何处理此次她的工作失误。她根本无心工作，脑子里只想着这个事情。
　　去茶水间打个水喝，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在讨论。
　　“投标部废了个标，领导要我们总监按照公司规定出个惩罚措施。”这一听就是行政部的。
　　“很严重吗？”
　　“应该是吧，反正领导语气挺重的。”
　　“她们做标书有奖金，那废了标肯定就得惩罚啊。”
　　公司其他的文职人员个个眼红她们奖金多，却从来没想过她们承担的压力有多大。
　　叶南倾等到两人走后才进去，她成了全公司的名人，以这八卦的速度，下班前就能传到每一个领导每一个员工的耳朵里。
　　叶南倾再也淡定不了，不敢看任何人，任何人的目光都似一支毒箭往她心窝里戳。她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在意别人看法的人，根本受不了异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
　　挨到下班，叶南倾第一个冲出办公大楼。冬至已过，天黑的早。回到小区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她走到篮球场边上坐下，看着广场舞大妈们和篮球少年各占一半场地，音乐的嘈杂声和热血的叫喊声混在一块。
　　外面风大，叶南倾抱紧自己，一直隐忍着的情绪控制不住，在树下的阴影里无声的流着眼泪。
　　身侧有人坐下来，叶南倾□□身体，不愿人发现。
　　那人也就无声的坐了二十分钟，突然开口，“本想找个地方哭一哭，却没想到成年人的世界里崩溃的不止我一个。”
　　叶南倾被惊的一噎。咳嗽两声，急急忙忙把泪眼擦了，想要离开，眼前突然出现纸巾，叶南倾瞄了一眼，一个笑着比哭还难看的年轻男生，浓眉大眼的，穿着黑色大衣，手中拿着纸巾。
　　“同事天涯沦落人。”
　　然后坐了回去，拍拍座位。
　　叶南倾重新坐下，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需要听众吗？”男生不看她，目视前方，“我们也不用互通姓名，就给彼此当个树洞如何？”
　　叶南倾心动了，总有些话只适合说给陌生人听，可她是个过分谨慎的人，沉默的思考着。
　　“我在……，算了在哪儿上班就不说了，我是个设计师，室内设计，在公司也有好几年了，不是名牌大学毕业，进不了大企业，技术能力也不能说多好，但我自认为在本公司内算不错的了。”男生絮絮叨叨的说。
　　“你遇到过这种领导吗？下属的功劳都要抢，出了事儿甩锅给你又不遗余力，明明是自己的作品却冠着别人的名，你说我是不是该辞职。”
　　这是一个职场上常常遇到的问题，叶南倾虽然没有遇到过这种的领导，却遇到过这样的同事。同样一件事情她默默的做了，而同事却是搞得人尽皆知，做的有多不容易，屡屡获得领导夸奖。虽然与男生说的性质不同，也有相同的之处。
　　“你想辞职吗？”叶南倾默默的哭了很久，嗓子没打开，声音沙哑又细微，可男生听清了。
　　“想啊，想了很久了。”
　　“那是没用勇气辞职吗？”叶南倾感同身受的问。
　　男生点点头，“我给很多公司投过简历，都石沉大海了。”男生苦笑一声，“可能是我自视甚高了。”
　　叶南倾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我爸去年得尿毒症，家里要用钱，我不能断了经济来源。”男生说，所以他在找到下家之前没法辞职。
　　“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吧，明明对领导恨之入骨，却依然卑躬屈膝的，迷茫又无助。”他轻笑一声，“因为我不认识你啊，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说出来，不然我会怕被人认为不像个男人，这么一点事情就被打击的过不去了吗？太没出息了。我知道自己没出息，所以，不想再听到别人一再的强调这一点。”
　　叶南倾深有共鸣，所以在看到男生眼中的泪花的时候聪明的躲开了视线。
　　最好的安慰就是告诉他还有人比他更惨。
　　突然有了倾诉欲，对着一个陌生人越说越多，从废标说到工作，从工作说到同事，又说到生活，还说起了自己暗恋了十几年的男孩要结婚了。
　　“那你刚才哭的跟鬼一样到底是因为他要结婚了还是因为被公司领导骂了？”
　　叶南倾一愣。
　　悲戚的感情澎涌而出，分不清哪种更占上风。
　　“是我问错了，我们这种在社会上经受过摧残的人不会因为一件事情就崩溃大哭的，我们的承受能力没那么差，对吧？”
　　不，你错了，这两件事情单独拎出来我都会如你所见的痛哭，只是他们凑巧发生在一块儿了。
　　叶南倾是一个懦弱、自卑、内向、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人。
　　“你表过白吗？”
　　叶南倾微微摇头。
　　“为什么不表白？喜欢的心情应该让他知道，也许他也喜欢你呢？”
　　“你不懂。”
　　“介意说说吗？也许当局者迷。”
　　叶南倾不认为他可以给出有效的建议，但或许今晚的她太有倾诉欲了，让她想开口说一说那些亦苦亦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