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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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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动作。
按照礼仪垂首的我,现在是「侍女」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面见皇帝的。
本来连登堂都没有准备,但是皇帝坚持要见所有人。
“最后一排的侍女,抬起头来。”
意识到被点名,我浑身僵硬。
出行之前用魔法易容,将作为显眼特征的白发变成了褐色,伪装成普通人的样貌应该不会被认出。
这种时候,顺着那位皇帝的心意就行了吧?
缓缓抬头,最前方两位老者和次前方莱茵哈鲁特三人已经保持着抬起头的姿势。
按照队形,我独自一人半跪在最后一列。
视线上升到面前的高台红色地毯的终点,堂堂正正坐在帝位上的人,是位双目细长的黑发美青年。
二十五岁左右,皮肤白皙,服装以红和黑为基色,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饰品,只配戴最基本的珠宝首饰。乍看之下,端正的容貌很醒目,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吸引人的特征。
除了从他的眼神和身上所散发出的强烈阴森之气。
这个世上,很少有人光凭存在感就足以支配周围。
他正是神圣佛拉基亚帝国第七十七任皇帝,文森·佛拉基亚本人。
而此时,正是我们被招进帝都禄普加纳的水晶宫谒见大厅,王国使节团跪在皇帝面前表达谒见荣誉。
坐在跟水晶一样被精雕细琢的魔石帝位上,后方则是饰以描绘佛拉基亚国徽「被剑贯穿之狼」的国旗,左右则是排列整齐又身穿甲冑的士兵,有条不紊地保持寂静。
看到所有人都顺从了他的旨意,拄着脸颊的皇帝淡淡地扫了下方一眼,随后闭上一只眼睛开口:“一阵子没见,你又变得更老了呢,麦克罗托夫。”
他不动声色地对老贤人搭起话来。
听了这代替招呼的话,麦克罗托夫带着大家听惯的吐气说:“呼嗯~皇帝陛下倒是越来越活力充沛的样子。与您相比,我这身老骨头只会越来越老朽。如您所见,连头发都变白了。”
“真是爱讲话的老木头。余就任帝位七年,从没在你身上看到其他颜色过。”
“是这样吗?呼嗯~。那就是我的记忆有误吧。毕竟也上了年纪,差不多也该好好准备退休了。”抚摸自己的白色胡须,麦克罗托夫含糊接过皇帝的话。
听到这番假惺惺的发言,文森短笑一声:“哈!你若退休,露格尼卡会大伤脑筋吧,不过对帝国来说搞不好是众望所归呢。试探已经够了。掏心掏肺地说吧,麦克罗托夫。”
“掏心掏肺吗,又说了那么恐怖的话。”
“要把无聊戏言化为现实也是可以喔。若是继续油嘴滑舌,最好小心不要玷污自己的晚节和死期。”
麦克罗托夫的发言带着平稳玩笑,文森则是始终不失尖锐,两人就这样进行亲昵又像是拿刀抵着对方的紧张对话。
互为国家中枢,对谈让大厅里的空气逐渐冷却。不过使节团中的另一名贤人主动踏进了这种胶着状态。
“真是胜过传闻的暴君。原来如此,是佛拉基亚皇帝会有的傲慢。”嗓音低沉却又正面批判皇帝的,是跪在老贤人旁边的波尔德。
缩起巨躯的他发出的恶言,顷刻间就让大厅的氛围降到了冰点。
帝国士兵自然不容许有人侮辱皇帝。原本静立的士兵们都跑向波尔德,拔出长刀对准他的粗脖。
状况一触即发,只要再走错一步,就要血溅当场。
“怎么啦?还以为会当场砍过来。帝国士兵这么慈悲佛心啊。”
但是,波尔德环视围绕自己的剑后,鼻子喷气同时站起。跟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比起来,老当益壮的他还比较高。
被俯视的士兵在波尔德的威压下微微胆怯,剑尖跟着动摇。为了抹消这股动摇,胆怯的士兵双手使力——
“住手。这可是在余尊前啊。”
千钧一发之际,皇帝主动制止。一声令下,士兵立刻停止动作,犹豫片刻后收剑入鞘。若晚个几秒阻止,波尔德可能会被士兵砍死。
但是,波尔德的态度让人感受不到他对此有任何恐惧:“真温柔呢,皇帝陛下。是「观星者」要求宽容接待特使,所以才这么做的吗?”
“余的「观星者」能力高强是事实,但可没打算言听计从。更何况你的处境,根本用不着问「观星者」。”
“喔?”
“被没礼貌的狗吠就不高兴,只是愚蠢行为。该说是没礼貌还是没脑袋呢?是的话,就不得不节哀了。”
“你说什么?!”
自己主动挑衅,却反过来中了对方的挑衅。波尔德生起气来,膨胀的战士霸气毫不逊色,再度刺激到周围的帝国士兵。
但是,这次事情没有像刚才那样进展。
“刚刚的对话出自于马克利泽雅的断头台,年迈学士和父王的对话。”
波尔德满脸诧异,不过文森则是表现出兴趣。
皇帝细长的双眼看向一直没有动作的由里乌斯身上。
“哦?跟教养不够的宠物犬不同,稍微掺入了真正懂事的人呢。”
“在下为不敬致歉,皇帝陛下。介入两位的畅谈,实属厚颜作为。”
“无妨。余对凡夫以外的人是很宽容的。就像这样,对跟狗一样的人亦然。”
揶揄波尔德后,文森准许由里乌斯发言。
听了这些话,其余人也领悟到皇帝与老贤人的对话不是单纯的牵制战,而是引用了书籍内容。
波尔德用苦涩视线望向麦克罗托夫:“麦克罗托夫殿下,我根本不用额外丢人现眼。”
“呼嗯~辛苦你劳心劳力了。不过,还请不要逞强。毕竟我跟你,都已经不像以前了。”
“还在那个雏鸟阶段的话,我单手就能捏烂。”
波尔德血气方刚,这次换麦克罗托夫苦笑。接着波尔德的笑意消失,把拳头和掌心在胸前相贴,朝文森行礼:“失敬了,皇帝陛下。我为我的不敬与知识短浅致歉。”
“既然如此,余也得撤回方才的发言了。「猛犬」卓格夫卿。”
被这样叫的波尔德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回到原本的位置。
「猛犬」?那是波德尔过去的绰号吧。居然拿出这种称呼。方才皇帝称他为狗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是在暗示「猛犬」。
不过,气氛因此有所缓和。
“那么,双方的误会都解开了,您不介意重新进入这次访问的主题吧?”麦克罗托夫毫不犹豫地趁势想要掌握对话主导权。
面对老贤人的提议,文森闭上一只眼睛,用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傲然颔首:“准。时间有限,价值重于金钱。对余来说更是如此。”
“感激不尽。我等前来此地的理由很简单。望能让王国与帝国之间签订互不侵犯条约。”
麦克罗托夫原本稳重的气质,在切入主题的瞬间骤变。之前的和蔼好爷爷般的表情消失,老贤人现在的语气只有冷彻的理智。
这样的态度变化和发言内容,过于直接的主题,即便是了解事情的我们都不免倒抽一口气,大厅内的帝国士兵也都惊愕不已
唯一没有动摇的就只有发言者麦克罗托夫和身旁的波尔德,以及接收到提议的文森吧。
皇帝默然,俯视着我们,目光强而有力,若是有热度的话,早已烧灼所观之物。
然而老贤人正面承受住了,即便压力在前却纹风不动。
然而就这样,我们以为两者之间会沉默半晌的时候——
“以国王兰德哈尔·露格尼卡为首的王室成员接连败于病魔,亲龙王国的根基看来受到致命打击呢。”
我愣在原地。帝国连这个都监听到了?
“这个嘛,谁知道呢。”麦克罗托夫含糊其辞。
“隐瞒没有意义。假若传闻都散播到街头巷尾了,就跟在他人耳边窃窃私语无异。余没打算陪你做无聊的试探。”
国王驾崩,王室血脉断绝这两件事虽然没有正式发布,但却无法杜绝众人的攸攸之口。连王都露格尼卡都在传国王的病况恶化,真相传开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样的话,紧盯王国动向的帝国,不可能不知道事实。
“被称为老贤人的你也失常了,做出拙劣失去先机的判断。被敌人得知王室出了问题,这次的外交的价值也就跟着下滑。不如说,都快变得没价值了。既然王室血脉断绝,那与神龙的盟约会怎样?其实你们最在意的是这个吧。没有龙作后盾,王国的王室成员每个都只是老好人蠢蛋。”
无法反驳,皇帝是以陈述事实的态度来评断露格尼卡王室。
跟着陛下十余年的我,对此深有体会。握紧拳头,闭上嘴巴,低下头颅,只有这样才能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不要酿成大错。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在场还有一位与王室成员结下深厚羁绊的人。
“那边的半兽,有什么事不要用眼睛,用嘴巴说出来。”皇帝的目光停留在跪着的菲莉丝身上。
方才皇帝的话侮辱了逝世的王族,菲莉丝肯定无法听过就算。
“诚惶诚恐,斗胆对皇帝陛下进言。”被要求开口的菲莉丝维持跪姿,仰望皇帝,“生死姑且不论,但就算是皇帝陛下,侮辱本国国王与王室成员,我也不能听过就算。我们是王国使节团,我也是近卫骑士之一。”
尽管用一本正经的话来维持礼节,但内容却毫不掩饰怒意。
菲莉丝的愤怒,文森面不改色地承受。
“尽管皇帝陛下那样说,但王室成员个个都是品德高尚,让下属愿意效忠之人。我也是发自内心服侍殿下。”
“忠勇,忠节,忠道。越没有其他杰出才能,越会把这种肉眼看不到的志向视为神圣。为了忠义,连命都可以牺牲。不过——”平静打断菲莉丝的抗辩,文森以手指敲击帝位扶手,接着黑瞳看向排列整齐的帝国士兵,“那边的杂兵。对,就是你。”
“是。”
被指名的,是先前持剑指向波尔德的其中一名士兵。被皇帝亲自指名的他走出队伍,深深一鞠躬。
“用你的剑,砍掉自己的头。”
“啊?”不解他说的话,菲莉丝发出惊愕的声音。
可是文森毫不理睬,手指再度敲打扶手:“余心地宽大。就再说第二遍。用你的剑,砍掉自己的头。办不到吗?”
“遵命!”
该名士兵喊出声回应皇帝的疯狂命令,接着就当场跪下,摘掉盖住头部的头盔,露出看起来才二十多岁的精悍年轻面容。
年轻人咬牙,拔出腰部佩剑,抵住自己脖子。
“这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脖子要被割断前,有人起身按住刀身阻止年轻人自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介入的,正是莱茵哈鲁特。
在眨眼之前本来还跪着的他,一转眼就移动了几公尺,站在年轻人身旁按住剑。
「剑圣」的行为,让文森停下敲扶手的动作。
“虽然曾听说过,但传闻不可信。让人错估评价。”
“请原谅我做了多事之举。非常抱歉不符合您的想象。”
“刚好相反。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深不见底。”
行礼回应皇帝的称赞,莱茵哈鲁特放掉士兵的剑。看着顿时松了一口气的士兵双脚瘫软后,他又回到帝座前面,朝菲莉丝点头。
被撇在状况外的菲莉丝因为这个动作才回过神来。
看着他们的举动,文森重新拄着脸颊:“如你所见,半兽。别以为忠义此物在余面前有多珍贵。那种东西,对统治者来说只是统治的附属品。执着之人只是突显其器量罢了。那边的杂兵也退下,作为余兴已经够充分了。果然余不懂虐待混血的乐趣啊。”
从菲莉丝的猫耳和容貌,皇帝一眼就看穿他的复杂血统。
聪明的他没有笨到继续追究,只是不情愿地低下头,再度跪下。
这是身为拯救生命的治愈术师的矜持。以这种方式被试探,那位皇帝果然令人生不起好感。
“不管怎样,来的都是让人愉快的面孔。这次访问的应当是王国使节团,但确定不是杂耍团吗?”
“若皇帝陛下希望,老夫也不吝露个一手。”
“就算余再怎么宽宏大量,也没兴趣享受朽木落叶。余已经听到你们的要求了。等裁定下来吧。退下。”文森随便挥手,命令麦克罗托夫他们离开。
话题老是被岔开,根本没法好好讲话。但麦克罗托夫却点点头,并重新深深鞠躬:“能占用您宝贵时间,我等万分感激。那么,我们静候裁定。”
似乎已经习惯皇帝的蛮横,麦克罗托夫乖乖退下。既然老贤人都这样了,我们虽然不情愿,也还是照做。
“哦,对了。”
在离开之前,突然听到文森这么说。
走到门口的一行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时,声音又继续。
“余不说第三遍。说过了吧?”帝座上的皇帝一脸无聊地这么说。
下一秒,刺耳的声音响起。
长剑染血,钢铁整个没入士兵的脖子。
持剑的年轻人发出呻///吟,吐着血花当场倒地。为了避免污染红色地毯,还刻意走到角落才执行。
“为什么!”
我急忙拉住想要跑到年轻人身边的菲莉丝,侧身挡住他前进的道路:“好孩子,别看。”
“这是佛拉基亚的统治法。好好牢记在心。”
后方传来皇帝残酷的话语。
而眼前是对菲莉丝和由里乌斯都沉重震撼心灵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