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99、浮出水面（1）

　　他当然知道那把剑为叶千愁所赠，只是此时不想贸然说出来，以免将赫因洛的注意力引到叶千愁身上。如今想来，叶千愁似乎并不知道永嘉侯与神针之间以契约连接，这才毫无顾忌地将流云送给了叶云徊。若他清楚这一点，以他心思之深沉，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冒这样的险。倘若当年闯药仙谷抢神农鼎的道人真是叶千愁，那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他年少成名，天资与修为当世少有人可比，已经站在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高度，究竟是什么驱使他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先盗分水神针，再闯入连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的药仙谷，一反常态大开杀戒，只为抢走神农鼎？他要神农鼎做什么，练什么神功以问鼎天下吗？他功力已臻化境，也不像有如此执念之人，这一切可谓古怪至极。
　　有那么几次，萧历瑾十分理解叶云徊混乱不堪的心情，如同身处在一团迷雾之中，朦胧间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高洁名士信步而来，手持一柄光华流转的银白长剑，步履间风姿雅极。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他的一身白衣溅上片片鲜红，双目赤红如癫如狂，面目狰狞可怕至极。那银白长剑的剑尖淅淅沥沥，不断流下殷红鲜血滴落在地，十分触目惊心。
　　这样的画面叫人不忍直视，萧历瑾都觉难以接受，遑论叶云徊？她一向把叶千愁看作至亲至敬的人，若这件事是真的，恐怕对她而言不啻于天塌地陷。
　　听萧历瑾说他不清楚，赫因洛立即一脸失望。他不确定萧历瑾是想置身事外，或者想包庇叶云徊，还是出于什么别的打算，这样的回答显然并不能使他满意。
　　萧历瑾道：“侯爷请放心，不管神针为何到了云徊那里，总是与她有关，我也想查清楚，免得叫她担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赫因洛一脸尴尬之色，勉强笑了笑：“玄山君严重了，何至于说什么罪名。”
　　他虽这么说，萧历瑾却清楚分水神针被盗一事朝廷也一直很关注，如果不把这件事查清楚，云徊恐怕会有麻烦。赫因洛本人能坐上侯爷之位，除了家族荫蔽，本人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想来并不会就这么草草算了，不再深查下去。虽然他没有明说，却未必不会往昆仑派的人身上想。而目前符合条件，有那个能力顺利盗得神针的人，即便在高手辈出的昆仑派，也为数不多。既然他要查，不如自己这边也跟进，事情早一日水落石出，云徊也可早一日放下心头负担，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被派至开平的前一段时间，他虽然思念叶云徊之极，却也忍住了没有去找她。全因他在忙着一件事，这件事与神针失踪之谜也有着种种联系，只是目前还没有清楚的线索，理不清头绪，又不可操之过急，只能慢慢来了。

　　烛火明亮，将原本幽深的殿堂照得亮如白昼。叶千愁负手立于前方，背影清瘦孤寂。背脊挺直，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颓然。
　　萧历瑾注视着这个背影，道：“叶掌门，不管你说我讲故事也好，危言耸听也罢。你不信不要紧，想来等永嘉侯养好了伤，第一个来拜访的就是昆仑。”
　　叶千愁猛地转过身来，脸上布满怒气，斥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萧历瑾淡淡一笑：“没有的事，想来叶掌门也不会受人威胁。天底下比你强的有几个？但你再强，也护不了整个昆仑，更护不了云徊一辈子。”
　　叶千愁冷哼一声：“是谁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竟好意思说什么护不护的。”
　　萧历瑾目光微变，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道：“既然是我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那就让我来护她。”
　　“玄山君好大的口气，我倒有几分佩服你的执着了。”叶千愁冷笑道，“可惜这世上许多事，不是执着便够的。我这一句，是肺腑之言。”
　　的确是肺腑之言，如非他当年太过执着，怎会落到心痛如坠深渊的境地？做人本已是苦，生有执念更苦，若为了这执念堕落成魔，那便只有永坠地狱不入轮回了。
　　萧历瑾道：“先谢过叶掌门的肺腑之言，不过，有件往事想向叶掌门求证一下。”
　　叶千愁狐疑地看着他。
　　萧历瑾道：“世人都说，叶掌门座下的首座弟子是谈镇远道长，他果真是叶掌门的大弟子吗？”
　　闻言，叶千愁脸色忽地一变，双目睁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萧历瑾，嘴唇紧闭一语不发，而他周身气流分明起了变化，灵力波动不已。
　　这种变化显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萧历瑾看在眼里，继续道：“不知叶掌门可听说过，汉州凌霄城的城主牧静渊？”
　　叶千愁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凛凛有寒意闪烁。他继续一语不发，萧历瑾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接着道：“想必听说过的了。牧家一直人丁不旺，牧静渊膝下只得一子一女，皆相貌出众，天资聪慧。那女儿名叫牧观云，十岁送入昆仑拜师学艺，拜的师父就是……”
　　“你都查到了？”叶千愁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几不可查的微颤。
　　他的目光转向前方，道：“不错，她拜的师父就是我，她才是我的第一个徒弟。”
　　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什么好否认的了，叶千愁很清楚，萧历瑾既然敢上昆仑，必定是有把握而来。
　　萧历瑾道：“既然如此，为何无人知道叶掌门曾有这么一位弟子？”
　　叶千愁道：“无人知道从何说起，现在玄山君不就知道吗？是迟师兄告诉你的吧？”
　　他确实刻意不去提这段过往，昆仑派知道牧观云的老人儿都早已被他或是劝退隐或是派往山下常驻，一番动作下来都陆续明白了他的意思，为自保绝口不再提。又有意掩藏了她当年存在过的痕迹，各种有记录的册子都尽数毁去。在那之后过了不少年他才重新开始收徒，收的第一个弟子就是谈镇远。叶千愁平日并非喜好四处游历出风头之人，昆仑派中的人因为掌门刻意地隐藏，更是讳莫如深。是以年头一久，人们就渐渐忘记了他多年前曾收过一个女弟子。
　　萧历瑾没有否认：“她现在何处？”
　　突然，大殿里的烛火齐齐暗了一暗，一时间光影如鬼魅般跃动起来。叶千愁转过身去，良久，方冷冷道：“与你无关的事，玄山君少打听的好。”
　　“与云徊有关，那便与我有关。”萧历瑾道。
　　“这件事，你不许告诉她！”叶千愁低声喝道。
　　“叶掌门以为，她连自己的母亲是谁都不能知道吗？”萧历瑾道。
　　叶千愁轻轻叹了口气，道：“将来有一日，我会都告诉她。”忽地音量提高，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急切，“到了那一日，她自然会知道！”
　　“那叶掌门为何不承认云徊是你的孩子？”萧历瑾冷冷问道。
　　叶千愁闭上眼，满脸痛苦之色，缓缓道：“我说过，她不是我的孩子……”
　　“在这昆仑派的圣地，玄天宫之中，叶掌门也敢如此说？”萧历瑾道。
　　叶千愁道：“为何不敢，她确实不是我的孩子，虽然，我那么希望她是。只可惜啊，真的不是。”说到这里他竟轻笑起来，在这空旷幽深的大殿里那笑声听来不觉毛骨悚然。
　　这些话，在长安城中时叶千愁早已说过一次，但萧历瑾并不敢轻信他。只是眼下身处这巍峨宏伟的昆仑派祖师大殿中，想必他不会撒谎，何况依据目前查到的情况来说，不承认叶云徊是他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好处，相反坏处却不少。
　　叶千愁方才承认了云徊的母亲就是牧观云，然而却坚决否认他是云徊的父亲，这岂不是意味着云徊的父亲另有其人？这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了。萧历瑾微微愣住，好半天也说不出话。
　　叶千愁反而平静下来了，转身微笑道：“观云心慕的人，并不是我。玄山君，让你失望了吧？说起来，我也很失望呢。”
　　他此时面色平静，口气也云淡风轻。然而萧历瑾却看得出来，此时他正极力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情感，那周身混乱游走的灵力，以及眼底那难以熄灭的痛苦之色，无不说明了这一点。恐怕当年他所经历的一切，并不如眼下这般轻描淡写。
　　“是谁？”萧历瑾问。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然后让云徊去认回那个爹？”叶千愁怒道，很快又收起情绪，“当然了，以玄山君的手段，想必没人能阻止你查清真相。但我答应过观云，不会把云徊交给他。”
　　萧历瑾问：“为何？”
　　叶千愁一字一字道：“他，不，配。”
　　萧历瑾心道，想来是个负心汉的故事了，如果叶千愁所言属实的话。不过，这未必不可能是他信口胡言的故事，以扰乱视听。他顿了顿，道：“叶掌门既不肯说此人是谁，我也不好评价他是否配了。只是这么多年了，牧城主似乎并不知道在这世上他还有个外孙女。”
　　叶千愁猛然抬头，目中似有火光燃烧，过了半晌，怒极反笑：“玄山君果然是在威胁我。”一只手指向殿外，声音失了惯有的冷静，“那孩子是我亲手养大的，十九年了，虽然非我所生，却无人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就算当年没有答应过她的母亲，我也不会让她回到那无耻之徒的身边。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说她是我的骨肉，我从不辩解，就算对着我的师兄，也没有否认过一句，我认了。玄山君可知为何？”
　　萧历瑾摇了摇头。
　　叶千愁看着他，脸上竟然有了悲戚之色，低吼道：“因为，能做她的父亲，是我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夙愿！因为，她的母亲，我的一生所爱，就死在我的面前！因为，我本来想一死了之的，是她的啼哭提醒了我，有她在，我还不能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直至无力。他的面容一瞬之间看去苍老疲惫，不复昆仑掌门之尊的高华荣光。
　　萧历瑾不禁心头震动，半晌无言。他原以为叶千愁会极力否认，或是找些别的借口，哪想到他竟如此坦率直言。不知道当年是怎样的一番纠葛，让这位有道名士痛苦至此，想到他亲眼目睹心爱之人的死去，养大她留下的孩子，忍受世人的猜疑妄言，这许多年来他都独自背负了什么？想来他必定爱那女子至深，才会做出这样大的牺牲。而为了爱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多么需要勇气的一件事情，更何况，那女子并不爱他。不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昆仑掌门，可曾有一时半刻觉得不值得？
　　这么想着，萧历瑾也忍不住问了出来：“值得吗？”
　　叶千愁忽地露出笑容，看起来十分诡异：“当然值得。你不知道，她死的时候就在我怀里，我看着她的呼吸慢慢微弱下去，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师父，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