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100、浮出水面（2）

　　叶千愁眼神飘向某处，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场景，眼里有光闪动，表情如坠梦中。
　　那天狂风大作，不停地嚎啕呜咽。他本在承天殿中独自打坐，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思前想后，他终于还是悄悄下了山，一路疾行来到青羊镇。然而还未行到山脚，大雨已经铺天盖地倾盆而下，天空阴沉低垂，不时传来电闪雷鸣之声。没有缘由的，他心中越来越着急，那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也不管不顾，刚走到那处他亲自置下的小院外，就敏锐地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凄厉哭喊声，其中饱含痛苦。他的心猛地一沉，知道大事不好。等他疾步冲进去，几个丫鬟婆子都抖如筛糠，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抖着手推开房门，只见牧观云躺在床上，身下已是一片血迹，那触目惊心的殷红还在不断蔓延。
　　床边一个脸色惨白的婆子端着盆血水，正是惊魂不定，见他来了陡然尖叫一声，手中的盆“咣当”一声跌落在地，血红液体顿时四下飞溅。他措手不及，当场呆住，那泼灼目的血红也铺在了他的衣襟上，从胸口湿哒哒地往下流，流到衣摆处还在滴滴答答，不断坠落。还有个看样子是稳婆的人，正在拼命试图止血，然而只是徒劳，看样子并没什么用。
　　这时，一个抱着什么东西的丫鬟冲到他面前，惊慌失措地道：“先生，您来了！小姐，小姐她……”
　　叶千愁略略低了低目光，这才注意到那丫鬟手中抱着的是个襁褓，里面应该是婴儿无疑了。看来孩子生下来了。他冲到床前，看见牧观云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大约是刚才喊叫过后声嘶力竭，她的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整张脸上布满细密的冷汗，额边粘着湿透的鬓发。随着身下殷红向四面八方洇开，她面上的血色正在一层层褪去，很快苍白如纸。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立刻感觉到她体内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输送灵力，然而没有用，根本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牧观云微微抬起眼来，气若游丝地道：“不行了，没用的，我，要走了。”
　　“行的，一定行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固执地为她继续输送灵力。很快，他感觉到灵力无法流入她的体内了，很明显，她的灵识在慢慢闭合，无法接受任何外力了。他从未感到如此绝望，如同立于万丈悬崖的边上，只待一阵微风吹来，就会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把孩子给我。”似回光返照一般，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叶千愁抬起头，那丫鬟赶紧把孩子抱了过来，交到他手里。那小小的襁褓里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还闭着眼睛，完全不知自己的母亲已在生死关头。
　　牧观云勉强抬起一只手，却很快无力地垂下去。叶千愁眼中含泪，握起她的手托住，好叫她握住孩子那细小柔软的手。她眼里立刻有了满足，眼角有不甘的泪滑落。
　　挥了挥手，丫鬟婆子并稳婆都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三个，叶千愁扶起牧观云，将她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刚好在他们两人之间，若没有那刺眼血腥，看上去仿佛一家三口。
　　牧观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气息微弱地开口道：“师父，没想到最后我身边，竟是只有你。可惜，我一直不听你的话。也幸好有你，答应我，将她好好养大。好不好？”
　　她一直知道的，无论她说什么，叶千愁都会说好。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果然，她的师父点点头，答应她道：“好。”
　　“师父，我好疼啊。”她断断续续道，“我坚持不了了，我等不到他了。”
　　闻言，叶千愁身子一颤，就像他也感觉到了她的疼痛，手上紧了紧，将她用力揽住，也不再顾忌什么，把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似乎这样可以安慰到她。
　　“师父，你可不可以把她当作你的孩子？如果，如果以后他回来了，不要把孩子给他。好不好？”她用力道。
　　“好。”他依旧点点头，说出她想要的回答。
　　她得到了他的承诺，想必感觉放心不少，整个人都渐渐松懈下来，声音越来越低，喃喃道：“师父，你不要怪我。这一世，是我辜负了你。下一世，我还你。师父，我错了。”
　　慢慢的，头无力地垂下，手上一松，她的气息停止了。叶千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眼泪簌簌而落，胸中一股浊气不断奔流上涌，盘桓聚集，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良久，他终于不可抑制地大吼出来：“你醒醒，你醒醒啊，我不愿等你到下一世，我要你现在就还我！现在！现在！”
　　任他如何呼喊，没有一丝回应。怀里的身体渐渐冷却，他的腮边突然触碰到一片冰凉，猛然间吓了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一下子清醒过来，低下头来，看到她已经合上的双眼，瞬间万念俱灰，已然不知自己待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
　　或许，自己应该去死吧。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她了？若是此时上路，应该还来得及追上她，黄泉路上为她做个伴，好过让她一人赴那艰难旅途。即便她不爱他，不喜欢他，没有将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没关系呀，他来护着她就好了。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再放她离开，不会再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刚起了这个念头不久，他的整个头脑都被这可怕的想法占据了。他竟然迫不及待起来，想要立刻去付诸行动，喃喃自语状如疯魔。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一声稚嫩的啼哭，冲破了他的脑际。他一个激灵，方才醒起自己抱着一个刚刚在这世上降临的小小生命。啼哭使她稚嫩的皮肤微微发红，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惊慌，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角，仿佛他们两人就此连在了一起。而这如此依赖他的小生命，是他的心爱之人带到这世上来的，是她的骨她的血。他的心一下软了下来，所有的意志溃不成军。方才他想的都是些什么？他刚刚答应了她的母亲，要将她好好养大的啊。
　　他轻轻地将牧观云放在床上躺平，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孩子，仿佛爱人的生命有了延续。无师自通地，他开始轻轻摇晃襁褓，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慢慢地，孩子止住了啼哭，安稳入睡。
　　房门打开，不知何时雨停了。院中候着的仆役们看见叶千愁缓缓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一头黑发迎风飘扬，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双目赤红，神情却尽是慈爱，嘴角还挂着笑，看上去诡异无比。每个人都吓呆了，无人说话。
　　好像过了平静而寻常的一夜，第二天这院中变得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痕迹留下，仿佛从未住过人似的。
　　叶千愁喃喃道： “她知道错了，那就好了。她终于还是知道，为她好的只有我。”
　　眼前的灯火跳了一跳，他面上的痛苦神色渐渐平复下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一派镇定如常。而萧历瑾不知何时离开了，此时已不在玄天宫中。
　　他悠悠地向宫门处望去，目之所及是那么遥远，似乎望不到尽头。他突然感觉有些茫然无助，又有些力不从心。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萧历瑾和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何其相似，在感情上他们都选择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只不过萧历瑾比他幸运的是，云徊与他两相倾心。而他当年既没有勇气去追逐，请牧观云留在他身边，牧观云也未曾心悦于他。
　　此时此刻，那心痛难言的滋味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卷入无尽深渊。殿外人群如山海，而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唯他孑然而立，无声无息的寂静包裹了每个角落，他却很是享受，怎料忽然眼前黑了下来，喉间一股腥甜不期而至，随即五脏六腑痛得仿佛被巨石依次重重碾压过去。
　　叶千愁身形一晃，脚步虚浮着双膝软倒，伸出两臂撑住地板的一刹那，几滴猩红滴落下来，垂直溅在白玉地板上，说不出的触目惊心。他闭上双眼，感受眼前那片黑暗将自己包围吞噬。在地上跪伏片刻，那片浓黑慢慢消散，他开始运气调息，不适之感渐渐减轻，脑中又是一片清明。一睁开眼，他看到了眼前那醒目刺眼的点点猩红。
　　他一直知道，这一天早晚都要来的。
　　可是没了自己，云徊该怎么办？玄山君，他能照顾好云徊么？
　　缓步向玄天宫外走去，叶千愁负手在后，昂然独行，身姿清冷飘逸，形若谪仙，方才的颓然模样早已不见踪影。到了宫门处，阳光肆意倾泻，掠过宫檐铺洒在他面前的地上。他顿了顿步子，等了片刻踏出一步，一只脚稳稳落在那片阳光下，不知为何，他竟觉得那暖阳灼人非常，落在脚背上似要燃烧起来。
　　多少次午夜梦回，叶千愁都不得安眠，只能在承天殿外的枫林里漫步游荡，如同无法安定下来的孤魂野鬼。也有许多次，他曾想过亲手了结自己，以寻求一个解脱，也许那心魔也就一并消失了，不会再纠缠着他。这个念头曾经反复出现，将他心中的黑洞一点点扩大。然而，他屡次提醒自己还不能去死，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在此之前他没有资格结束自己的生命。
　　玄天宫中寂寂无声，唯有烛火还在燃烧。一个窈窕的身影靠在廊柱后不住地颤抖，眉目间被极深的悲恸淹没，眼中满是绝望，神情扭曲得有些可怕，一只纤白素手牢牢捂住了嘴，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