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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杜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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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越往后就越冷了。人们倍加珍惜余留的一点暖意,每逢艳阳高照的日子,必定有游园会,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乘兴参与到这类盛事里来,生怕一错过老天赏赐的好天气,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游园会也是新晋文人露头角出风头的大好场合,每年总会在此时流出几首脍炙人口的新诗词,捧出几个得意的诗人来,一旦打出了名号,少不了冒出许多拥趸,从此在文坛声名鹊起,成就一代大家,混得好了青史留名万古垂范,实在风光。
今日天气不错,此时正走在升平坊一条主街上的这位华贵公子,看起来却明显是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他身上的衣袍料子是松江府织造的上好烟青织锦缎,平地暗织麒麟纹样,一看便知此人出身贵族大家。普通人不要说用不起这样的料子,便是这等花纹,也是不能随便用的,否则便要投入大牢治以僭越重罪。
衣料是上好的衣料,裁衣的手工也是顶级的,看这袍子宽一分则肥,窄一分嫌瘦,能做到剪裁如此合体的裁缝,自然也不是人人都用得起。再看这人头戴进贤冠,足蹬玄色朝靴,腰佩琉璃虎头带钩的大带,应当身负爵位。他的年纪看起来很轻,脾气却显然不小,脸上阴气沉沉,叫人看了就紧张。身后跟了十数个随从,没一个不是胆战心惊,满面愁容。
但见他走起路来,却有点歪歪倒倒,仔细一看方知是左腿有点不利落。如果走得不是那么快,可能还看不出来。可他眼下显然正在气头上,走起路来如疾风快火,而越是走得快,那腿越不听使唤,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走到一个铺子门口,他停住了脚步。身后一个随从跟上来,忙不迭道:“翠微君,这便是鸣鹤堂。”
“废话!这么大一个招牌,我自己不会看吗?就你有能耐会显摆。”此人正是翠微君姬斐,他非常讨厌说废话的人,尤其是说废话的下人。
鸣鹤堂是一家非常大的医馆,此时正挤满了人等着瞧病,大堂里不少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或引见大夫或给病人抓药,难得有个闲着的。因此姬斐进来时,并没有人来招呼他。
他先是矜持地等了一会儿,而后就不耐烦了。正要发作之际,终于来了一个刚送走病人的年轻伙计,一头汗水地迎上来,脸上还不忘带了笑:“请问这位郎君身上何处不适?”
姬斐见他竟然不认得自己,又火大了几分,正要开口喝斥,早有个随从上前骂道:“放肆!郎君也是你叫的?没见这是翠微君大人吗?”
那伙计微微愣了一愣,又是一脸堆笑,态度仍是好极了:“原来是翠微君,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失礼,还望翠微君海涵。”
姬斐立刻转身,“啪”的给了那随从一耳光,抽得他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你这奴才,我还没开口,几时就轮到你说话了?成天卖弄口舌出风头,真是欠收拾!”
那随从挨了打,又给他一顿骂,捂着脸大气都不敢出,只顾低着头听训。
稍稍出了点气,姬斐随即又转头对那伙计道:“请问贺兰熏在否?”
他刚刚对手下的随从毫不留情一掌挥出,又破口大骂,显然是十分暴虐,那伙计却不惊不慌,一点不害怕的样子,镇定自若地答道:“回翠微君,贺兰大夫正有要务在身,此时不能坐堂看诊。”
姬斐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盯着伙计道:“你,马上叫贺兰熏出来。”
“实在抱歉,今日堂中来了贵客,贺兰大夫无论如何脱不开身。”
“听你这意思,这位贵客比我还有来头,身份比我还贵重?”姬斐一脸不可思议,更有些气急败坏。
那伙计不紧不慢道:“在昆仑派的医馆中,只分病情轻重缓急,不论身份高低贵贱。”接着他的脸上充满了真诚的神情,“其实我有个不错的建议,翠微君不妨一听。隔壁左边那条街有家万年堂,坐堂的朱大夫医术还不错,你可以去找他。”
姬斐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咬牙切齿道:“你觉得要是找他有用的话,我还用得着来鸣鹤堂吗?”说完怒气冲冲挥出一拳。
“砰”的一声巨响,离得最近的一张医案立刻成了满地的碎片。那案后本坐着一位大夫,正在给一位满脸病容的耄耋老者看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目瞪口呆,伸出来准备摸脉的手都僵住了。那病弱老者本就患的是心疾,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登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晕厥了过去。
那伙计倒是处变不惊,看起来并不恼怒。他先是叫来其他伙计把病人抬到内室去抢救,再叫人把地上打扫干净,并吩咐从库房里搬出新的医案座椅和一应看诊工具来。而他差遣起其他人来一呼百应,显然是个管事的,只是他穿着与鸣鹤堂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长相又很普通,因此一般人也只把他当个寻常伙计。
姬斐被这伙计头头完全忽视,简直是百般不习惯。他指着一地狼藉诧异道:“你不要我赔吗?”
伙计头头抬起头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为什么要你赔?我们库房里这些物件还有的是,帐房也有盈余,不需要占别人的便宜。”
姬斐吃惊极了,一般他惹下了祸事,谁家不是趁机多敲他一笔,唯恐便宜占得少了。唯有这小小的伙计,竟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昆仑派虽家大业大,一个医馆的伙计却敢此口出狂言,想来是瞧不起他。
“你是这里管事的?”姬斐问道。
那人一边盯着伙计捡拾地上的桌子碎片,注意有没有遗漏,一边道:“在下不才,鸣鹤堂杜仲。”
此言一出,所有人大吃一惊。
江湖中谁人不知,鸣鹤堂总管就是大名鼎鼎的仙鹤神针杜仲,他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术承自其师父迟海潮,专擅一些一般名医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而江湖人都说,迟海潮医术通神,各方面皆有所长,而杜仲只钻研针灸一脉学术,在此领域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掌管着昆仑派在长安最大的医馆鸣鹤堂,除了医术了得救人无数,还在业余时间著书立说,写了好几本针灸学专著,由华朝最大的书局印制刊行,天下学医之人无不放在案头学习,就连太医署里的医官们也是人手一册,时时参考探讨一番。
这样天赋异禀的人,怎么说也应该生了一副与其宏隆声誉所匹配的伟岸形象。不说貌似扁鹊气如华佗,起码也得是浑身上下都透着睿智的光芒。而眼前这个人左看也不像天纵英才,右看更非满腹经纶,怎么看怎么与普通的伙计一般无二。尤其是他那一身打杂的衣服穿在身上,哪里有半点名医的气质。
姬斐越看越惊诧:“阁下便是……”
“杜仲。”面前的人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姬斐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心中连连称奇。关于这位杜仲大夫,有件事他是听说过的。
据说他的伯父静安王去年夏天中了风,眼看就要登西天极乐,皇帝从太医署里派了许多医官来,都摇头说没救了,让王府开始着手准备后事。静安王府上下哀声一片,愁云惨雾。静安王世子伤心之余想起还有杜仲这号人,请了他去做最后的尝试,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而杜仲去了只简单扎了几针,静安王就魂魄归位,立时活转。事后静安王一家准备了极其丰厚的诊费谢仪,杜仲只取了一百两,还说:“我出诊时诊费一向收得如此。”
这也倒罢了,他又说了句话,差点把静安王妃气死:“以后这样的病症,请我的徒弟来就好,实在用不上我。”
鸣鹤堂名声在外的,一向不止大夫们的医术,还有大夫们的脾气。
尽管如此,此时杜仲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姬斐面前,他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翠微君以为,在下有何不妥吗?”注意到姬斐打量了他很久,杜仲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姬斐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
“就是如何?”杜仲看着姬斐,他的话语虽然平静,却有种不容忽略的存在感。
姬斐看看其他伙计,吞吐吐吐道:“杜大夫这身打扮……”
杜仲习以为常似的:“翠微君是第一次到鸣鹤堂?”
姬斐点点头。
“我们堂里的人都这么穿。”杜仲一副了然的样子。
“都穿一样的衣服,就不怕认不出来谁是谁吗?”姬斐好奇道。
“不会。”杜仲冷眼看他,“难道会有人不认得我吗?”
姬斐顿时语塞。
难道这世上有人比他还自恋吗?
杜仲在他腿上打量了片刻,道:“翠微君可是中了梨花针?”
姬斐闻言大喜:“不错不错,正是梨花针!杜大夫也能治?那可真是太好了!”他没想到杜仲一眼就看了出来自己为何所伤,以他医术之高明,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非得找什么贺兰熏了。
杜仲却摇了摇头:“这个我治不了,只有贺兰大夫才行。”
姬斐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认定这杜仲诚心拿他消遣,失望之余不免生气。正待斥责杜仲,却听他道:“翠微君请回吧,贺兰大夫今日没空。”说完就转过身去,准备招呼别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