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106、月夜无皎洁（1）

　　叶云徊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将点心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吃呀，你不是没吃饭吗？你为什么没吃饭？”
　　萧历瑾道：“几位掌门邀我一起商量莫逆一事，耽搁了些时辰。谈道长让人送了吃的过来，但我想先来看看你。” 他素有威望，这种场合也要他镇场。
　　“你可以先吃了再来看我，我又不会跑。”她嗔道，指那碟杏脯给他看，“你尝尝这个，一点也不酸，很好吃。”
　　想起来什么，她又道：“那这次就算昆仑赢了对不对？毕竟莫逆是褚师兄找到带回来的。”
　　“说起来是这样，但具体如何，要等明天威烈侯来了再说。规矩是他定的，自然是他说了算。”萧历瑾笑道，“怎么，是不是昆仑赢了，就很高兴？”
　　“那是自然，褚师兄一直都很厉害，我就知道他能抓到莫逆！”叶云徊十分自豪，接着叹了一口气，“今天看莫逆的样子，似乎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一直东躲西藏的，当年首屈一指的剑客竟然变得如此苍老颓然，一点锋芒也无。我看了都很痛心，他的师父想必更伤心吧？”她想起了玄天宫前厉燕士心痛垂泪的模样。
　　萧历瑾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叶云徊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不觉得，厉宗主好像并不希望莫逆能够活到明天威烈侯来的时候。”
　　他这么一说，叶云徊想了起来，当时厉燕士确实一直催促尽快处置莫逆，而且当师父说明天威烈侯要来的时候，厉燕士似乎慌乱了一下。尽管他很快的将这点慌乱隐藏了起来，但若要仔细回想的话，确实是有过这样的一瞬间。
　　萧历瑾继续道：“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对莫逆所作所为甚为痛心，作为师父他难道不应该盼望自己的弟子多活一天是一天吗？毕竟说起来，莫逆不过盗了归云宗一本剑谱，为何会因此一直追着他不放？就算他杀了人，但杀的是黑水城的人，与归云宗并无干系。”
　　确实如此，按照归云宗的说法，莫逆当年是盗了剑谱逃之夭夭，才被归云宗的人追杀的。归云宗算得上是元州最大的门派，门中可作镇派之宝的剑谱并非只有一本，不至于说被人拿走一本就无法立足了。莫逆当年已经风头极盛，于剑术一道已经达到了常人很难企及的层次，作为归云宗主的大弟子，未来的接班人，黑水城威烈侯的女婿，身份、名望、成就、娇妻都已有了，何苦为了一本剑谱赌上已经到手的一切呢？等他将来继承了归云宗，还不是想要什么剑谱，就有什么剑谱。身为一名高超的剑客，是不会缺乏这种等待的耐心的。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为何会癫狂到杀死自己的妻子？两人成婚以来一直恩爱非常，人所共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使他性情大变，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莫非真如厉燕士所说，莫逆一直痴迷剑道，为达到更高的境界不择手段，以致走火入魔，才会这样？
　　叶云徊道：“明天威烈侯来了多半就热闹了，他肯定巴不得当场将莫逆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想来是女儿死得太惨，他心里不好受，过不了这个坎儿，须得亲眼看着他死。”
　　萧历瑾淡淡道：“或许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会热闹起来了。”
　　叶云徊不明所以：“今天晚上？有什么特别的比试吗？”
　　萧历瑾笑而不语。

　　原本明月当空，流光皎洁，岂料一团浓云飘来，正好将那圆月挡住，顿时失了清辉。
　　关押莫逆的小院前，几名当值的修士都昏昏欲睡。领头的挨个伸手捅了捅，呵斥道：“哎哎哎，都打起精神来，就这一晚上，必须坚持坚持！”
　　一名年轻修士生的唇红齿白，眉宇间疲态十分明显，忍不住抱怨道：“白天要参加比试，晚上还要来这里守着，谁受得了？”
　　另一人打了个哈欠：“就是，浑身都要累散架了，我明天还有两场比试呢。”
　　领头的连忙制止道：“你们都给我消停点儿，别说了！师父这是给我们一个历练的机会，否则莫逆这样的人物轮得到你我来看管？一个个都抱怨什么，再站一会儿接替的人就来了。片刻都撑不住，也不羞愧！”
　　他们都是谈镇远的弟子，按照师父的要求都报名了好些场比试，这几天下来可以说累得不轻。晚上正想好好休息一番，养足精神明日再战，怎料突然被派来看守莫逆，纷纷叫苦不迭。
　　正在说话间，就见一人自暗中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到他们面前。几人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连忙站直了，行礼道：“见过温师叔！”
　　温平岚一身白衣，俊极雅极，风度翩翩，看得这些弟子暗暗自惭形秽。他微笑着点点头，道：“一切可还好？”
　　领头的忙不迭应道：“褚师叔放心，什么事也没有。有我们在这里，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温平岚脸上有了几丝赞许：“谈师兄教导有方，你们很堪重用。”
　　几人听得很是受用，连带着也不那么疲倦了。
　　领头的问道：“请问褚师叔这么晚了来此，有何吩咐？”
　　温平岚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回师叔，按师父交待的，我们每隔一刻钟就进去看看，目前没有什么情况。”领头的如实禀告。
　　在莫逆被带到这座小院里来之前，仙君叶千愁亲自封住了他的灵脉，什么功力都发挥不出来，此时的他与普通人无异。若非如此，也不会只派了数名中等弟子来看守他。莫逆对此倒十分配合，并未表示异议。
　　“我去看看。”温平岚步履优雅，几名弟子赶紧让开，殷勤地为他引他进去。
　　里面院子也有几名弟子守着，见温平岚来了都很是恭敬，依他吩咐开了房门。他表示有些话要和莫逆说，其余人站远些，外面候着就好。
　　门关上后异常安静，仿佛与外面隔绝开来。房中只留了基础的陈设，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无，门窗紧闭，无风可入，那烛火也就徐徐地、稳稳地燃烧着。屋子不大，只留了一盏灯，温平岚刚一进门便看见有一人静静端坐于椅上，身形轮廓籍由灯火勾勒出来，边缘处晕了点微微的光芒，显得他温和许多。想必白天时已经梳洗过，此时头发梳成一个整洁的髻，着一件褐色素面交领袍，颓然之气褪却殆尽。一双眼睛看着温平岚，似乎有点意外，嘴角浅浅勾起：“温道长，你怎么来了？”
　　温平岚往前走了几步，道：“来看看你。”
　　莫逆坐着没有动，疑问道：“哦，来看我？在下与温道长似乎不过点头之交，见面次数不超过五次，没想到温道长竟会来看我，劳你惦记，受宠若惊。”
　　温平岚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了，与莫逆隔了些许距离。不知为何，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悠远道：“还记得那次在流光城，你一人连胜36场，谁不称一声少年英雄！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恣意。许多人说你后生可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承归云宗宗主之位也是顺理成章。扬名天下，功成名就，想必你也曾得意非常吧？”说到这里，一双黑眸转了回来，看着眼前的莫逆，“谁能想到，你今天竟然沦为了阶下囚，很快就要死了。实在可惜，可惜呀！”
　　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可惜的意思，眼神里甚至有掩饰不住的快意。
　　莫逆盯着他道：“温道长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
　　温平岚忽然阴恻恻地一笑：“相识一场，我来跟你道个别。”
　　“似乎我刚说过，我与温道长并不熟识，何至于要来此忆往昔，还要道什么别？”莫逆道。
　　温平岚道：“我来就是与你忆往昔的，你既然要死了，我不妨替你多回忆回忆。虽然到了黄泉路上，一碗孟婆汤下去都要忘个一干二净，但我不愿意让你就这样上路，那样未免太没意思了。”
　　莫逆道：“既然如此，温道长还要与我忆什么往昔？”
　　见他来了兴趣，温平岚也十分配合：“你说你这人多招人恨，样样你都要争第一，别人给你一个归云剑客的名头也就罢了，你居然毫不推辞，欣然接受了！可归云剑客这个名号，该当只属于归云宗主的，而不是你这个归云宗弟子的！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顶着个破名号四处招摇，大出风头。人人提起归云宗不知其宗主，不知其门人，只知道你这个归云剑客。就连娶个老婆，你都要压别人一头。不过一介修士，竟然能娶了威烈侯的女儿，也不知道她是眼瞎呢，还是没见过男人？鬼迷心窍地看上了你，非要嫁你不可。她那个爹大概是跟她一样傻，就那么被她说服了，让你做了黑水城的女婿。你那时候肯定高兴极了吧？美人在怀，功成名就，风头一时无俩啊！可惜还不是要跌落神坛，染尽尘埃！”
　　莫逆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没想到温道长对我了解颇深。”
　　温平岚冷冷哼了一声：“我当然了解你，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
　　莫逆道：“既然如此，那你知不知道我没有盗剑谱，也没有杀妻？”
　　“哼，我知不知道的有什么用，只要旁人认定这些事是你做的，你就别妄想翻身！”温平岚眼里闪烁着狠毒莫名的光，“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你太傻了，只知道练剑练剑，练那么好有什么用？练得超过了你的同门，甚至超过了你的师父，风头都让你一个人占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有人要除你而后快！”
　　半晌，莫逆轻轻一笑：“武师弟，你既要见我，来便是了，为何扮作别人的样子？”
　　温平岚一怔，旋即怪笑几声：“师兄，你认出我来了？我还以为你躲了这几年，惊弓之鸟一般东游西荡，早已忘了我呢。”
　　“怎么会忘呢，武师弟？只不过我也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师弟你的易容术竟然未有精进不说，反而有所退步，才让我识了破绽。”莫逆道。
　　“温平岚”脸色变了变，强自镇定道：“什么破绽？你休要信口胡言！我方才一路进来都无人识破，定是万无一失。你与我自幼一起长大，对我熟悉了些，被你认出来也不稀奇。”
　　被揭穿是假扮的，武承翰恼羞成怒起来，当下举止间也不再克制，怒目横眉，眼神中满是怨毒，熟悉的人一看便知这并非以优雅和煦著称的温平岚。
　　莫逆眼眸深深：“师弟倒也还记得，我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曾几何时情同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