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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湖神(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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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
天早已黑了下来,遥远的天际只剩一抹红得透亮的火烧云还横着,大道旁的客栈不得不点起大灯笼来驱逐扩散的夜气,以免被逐渐涨潮的黑暗淹没。
两匹快马从黑暗中飞驰而来,一前一后在客栈前停了下来。为首的人长身玉立,一副公子打扮,后面的人腰间佩刀,体格健硕,似是护卫。两人下了马,奇怪店内的伙计没有出来迎接。
那个公子模样的人把缰绳甩到后面人手里,说了句:“你在此等侯。”便背附双手大步走进客栈大门。
一进门,便看到大堂的角落里围了一圈人,客栈的伙计也提着水壶站外围观看。听说有个江湖郎中正在给人治眼病。
公子很是好奇,于是挤进人群观看。只见人群里是两张拼凑在一起的大食案,上面躺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一个白衣少年正站在旁边。
少年不过落冠之年,只是面貌乍看之下有些骇人。不仅脸色苍白,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的皮肤也白如石灰,偏偏又是一身纯白布衣,对比之下,那浓黑的眉毛和头发仿佛是毛笔画上去的。整个像极了捏的面人。
少年一手捏薄刀,一手握筷子,走刀飞快,几叶小指来长的竹片飘然落到桌面。少年从中选出四片柔韧有弹性的,小心翼翼地撑开了老人的眼皮。
看到老人眼皮底下的情景时,人群里传出一阵唏嘘声。公子离得近,更是感到毛骨悚然。
老人露出来的双目只有眼白!
少年用指甲尖轻轻敲击眼白,传出来的声音像在敲击贝壳。原来,老人的眼睛之上长有一层厚厚的膈膜,盖住了瞳仁。
公子正纳闷少年要怎么去除这层膈膜,少年已打开了放在桌脚旁的竹箱,从里面拿出了两只弯弯的瓷杯。瓷杯青翠可人,雕刻成两片桑叶形状,纹理脉络俱全,十分玲珑。
少年手掌翻飞,以极快的速度将瓷杯轻扣在老人的眼睛上。接着又取出一个精致的琉璃小水漏,引得众人连连称奇。少年将水漏立在一旁,便束手在侧,再无其它动作。
没过一会儿,只听从瓷杯里传出“磕、磕、磕……”的声音,很轻很脆,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抠贝壳。慢慢地,指甲抠贝壳的动作越来越快,好像用筷子从搓衣板上来回拨动,到后来,只能听见沉闷的沙沙声,如同夏天的小雨下在树叶丛里。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不知道瓷杯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水漏滴答,光阴缓缓流逝。围观的人等的无聊,有的散去,有的人蹲下身子来,侧着脑袋企图往瓷杯底下的缝隙里看。但瓷杯和肉眼之间的缝隙很小,加之烛光昏暗,再怎么仔细也看不清。
公子与老人只有一步之遥,很想知道瓷杯下面有什么,于是假装被人推了一下,为了稳住身体,不得不扶住面前的桌子。又故意加重手上的力气,果然桌子被推得剧烈晃动一下,罩在老人左眼的瓷杯晃了晃,滑落下来,“当、当当……”地在桌子上打转。
人群里一阵窃窃私语。公子因为扶着桌子,和老人的脸只有一尺之遥,瓷杯下的东西看得格外真切,顿时全身寒毛直立。
只见一尾白白胖胖的蚕虫正趴在眼珠子上,它飞快地晃动脑袋,噬咬罩在眼珠上的坚硬膈膜。膈膜已经被吃掉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下面的黑眼珠隐约可见。先前听见的那沙沙声,正是蚕虫牙齿啃食膈膜时发出来的。
大概是忽然见到光,蚕虫身体一下子卷曲起来,盘在眼珠上不再动弹。少年走过来,伸手拾起瓷杯从新扣在老人的眼珠上,面无表情地将仍是满脸惊讶的公子扶起来。过了一会儿,瓷杯中又响起了沙沙声。
终于,水漏滴尽,右眼的瓷杯里沙沙声戛然而止,少年双指捏住杯体,飞快地一捞,将瓷杯连同下面的蚕虫也收回竹箱内。不久之后,左眼瓷杯里的沙沙声也停止了,少年用同样的手法收回瓷杯。
众人均好奇地抻长脖子往前探看。
支撑眼皮的竹片还未撤去,众人看到老人乌黑的瞳仁已经露出来,映照在上面的烛火清晰可辨。少年用小指挑去竹片,眼皮自己就闭上了。施过针,服了药,老人便苏醒过来,他眨巴着眼睛,迟疑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得见了,百感交集,竟双行泪下。
在场的人见识了少年惊奇医术,纷纷求诊。老人是客栈掌柜的好友,眼看着客栈成了临时医馆,掌柜也不好说什么,便卖了个顺水人情,由着客人们去。
那公子模样的人疾步到少年面前,深深行礼,大声道:“请先生救命!”
少年不动声色,手一扬,指着队伍最后面说:“请排队吧。”
客栈掌柜认出那人是江城知府的公子胡成,便俯身告诉少年,提醒他别惹了麻烦。也不知道少年听见了没有,头也不抬,继续忙着给眼前的病人诊治。
胡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转身大步踏出了客栈。客栈掌柜见此情景,很是为少年着急,劝说少年快些离开此地,万一官兵寻上门来,可就麻烦了。
少年依然没有动静。掌柜的摇摇头,叹了口气,正要离开,看到胡成又走进门来,不声不响地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掌柜一看,松了口气,但既然是知府家的公子,不能让人家就那么站着,于是吩咐伙计安排下去,所有排队看诊的都有座儿,酒水不断。
轮到胡成时,已是午夜时分,患者都是客栈的住客,就过医后便散了,客栈里大堂里此刻静悄悄的。
胡成并没有在少年面前的椅子就座,先是行了一礼,对自己先前冒失的表现道歉。少年见他语气诚恳,也安心等候到现在,便原谅了他。胡成很是高兴,见天色已晚,问少年是否要先歇息,明日再诊?
少年笑道:“公子方才不是很着急吗,怎么现在又不急了?”
胡成惭愧地笑了笑,道:“方才真是为先生医术所惊奇,唐突了。实不相瞒,患病的不是我,而是舍妹,她此刻在府中,我本是出来为她寻访一位名医的,可惜那名医……不提也罢。如今遇到先生,说不准舍妹又有救了。”
少年略微思索,“在下于客栈里听人谈起过,说是知府千金有通天神眼,足不出户能知城中大小事,屡破奇案,江城百姓传以为神。”
“只怕先生听到的不止这些吧?”胡成紧皱浓眉,站起身来,背过身面向空寂的客栈大堂,长叹一声,道:“自古流言猛于虎,街头巷尾的纷纷舆论,载舟还是覆舟,不过是旦夕之间而已。”
少年也站起身,走到胡成身旁,道:“在下确实听到一些其它的,只是太过神乎其神,又片段零碎,叫人难以信服。不过听得出来,所有流言传说都是围绕着令妹的眼睛。”
“正是如此。”胡成满面愁容,“小妹本来与常人一样,拥有一双普通的眼睛,可自从在明湖畔见到‘龙吸水’奇观后,小妹的眼睛便出现了病变。”
“龙吸水?”
“此事发生在半个月前。”胡成缓缓道……
……
“那日父亲在明湖畔奇雨楼设宴,为小妹庆祝生辰,忽然外面吵吵闹闹,听到有人高喊湖面上有白龙吸水。家妹自小机灵可人,活泼好动,尤得父亲宠爱。一听说外面有奇观,就嚷嚷着要去看,母亲在旁,训了她几句。父亲宽慰道,在场的都是自家人,既然是小妹生辰,就由她一次吧。母亲也就只好应允。其实当时我和其他人也很想看看‘龙吸水’是什么模样,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这下小妹带头,父亲又准许了,刚好找到借口,于是跟着小妹一起出去。”
“宴设在奇雨楼三楼内间,楼外环有一圈围栏,供客人们观赏湖景之用。站在栏杆边,只觉得微风扑面。明湖湖面形似鞋底,所以又称‘绣鞋湖’,奇雨楼大致位于鞋跟的位置,而发生龙吸水的地方在鞋头。那天已过了未时,明湖上半边日出半边雨,阴晴参半。奇雨楼上还能见到明亮的日头行走在薄云间,湖对面已是黑云压城,明湖边数万人家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雨之中。”
“湖面上有一处乌云格外低,远远望去像个上大下小的米斗,一道细长的水柱犹如寺庙壁画上的腾龙一般,扭曲着身体,破水而出,从湖面直钻乌云尖处,将天地相连,水花四溅,场面颇为壮观。小妹看得高兴,不停拍手。”
“江城环湖而建,崇尚湖神由来已久,湖边大小庙宇不可胜数。当时就有百姓沿湖摆放鸡鸭贡品,燃放爆竹以祀湖神。湖面上波涛汹涌,荷叶荡漾,附近船只争相远离靠岸。岸边上闻风而来的百姓反倒是有增无减,挑夫走贩也趁机赶过来做生意。一时间,明湖边人山人海,好不热闹。父亲看湖边围观的百姓人数众多,担心出事,立即安排附近增加巡视的人手。我们站在楼上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风越来越大,不知不觉间,湖这边的天色也昏暗下来,漫浩墨云遮蔽天日。我看水柱似乎变大了许多,正觉得奇怪,忽然反应过来,是它正往奇雨楼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