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安》海棠花辰

16、一

　　光阴的流转，在这片山林中似是特别的悠闲缓慢。紫草用十年才刚刚缀出花苞，整整两月，小白花却一直不开。平安自六岁到十六岁，用师父的话说：除了个子拔高了之外，也不见有何长进。每天嘻嘻笑笑，练功读书，得了闲便去偷偷瞧一瞧紫草。

　　日复一日，平静安宁。

　　秋天到了，天气渐渐转凉，山色也不再是青翠欲滴，而是变为更深厚的墨绿色。林中的鸟鸣少了，显得更为深幽。平安还记得自己刚到这里的第一个秋天，因为担心紫草纤弱熬不过秋冬，不知想了多少傻办法，甚至连自己的棉被都拖了出来，要盖到紫草身上，这些事直到现在想来，仍然觉得好笑，可惜除了偶尔才见得到的邱萤外，并无人来与她分享这些。

　　紫草所在的那片山林她熟得不能再熟了，七转八弯地走了一阵，眼看就快到了，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淡淡的妖气，让她不觉停下了脚步。

　　跟随师父修道十年，虽然道法并无太大精进，但至少还是能分辨出妖气的强弱。这妖气却很特别，隐隐约约，若有似无，若非正巧被风迎面带来，平安万不能觉察得到。理应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妖，可当那阵风带着妖气拂过身子时，竟让人浑身为之一颤，似是在一瞬间被丢进了冰窖,冻得手足僵硬。待得那阵风过去，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父对妖防得甚严，山中略有妖气便会被剿灭。平安在山中住了这么久，除了还未成形的筱柊外，再未见过别的妖怪，一时间又紧张又兴奋，竟是丝毫不觉害怕。对于那股奇异的妖气，她也不去多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怕吓跑了那妖。

　　走近后却发现，哪有什么妖的影子？四周干干净净地不余半点妖气，只道是自己弄错了，不由得一阵失望。于是拨开草丛去找紫草，一看之下却是吓了一大跳。只见紫草白花凋零，草叶枯槁，甚是萎顿，竟是快要枯萎一般。这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这样的情况。

　　邱萤不在，她又不能去问别人，只急得她围在紫草身旁直兜圈子，连声道：“筱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紫草却又如何回答她？直把平安吓得快要哭了。

　　四周的空气似乎起了变化，平安隐隐觉得自己被一双眼睛盯着，她举目四望，没发现半个人影，顿时一个仉伶，跳起来叫道：“是萤吗？你快来帮帮我！”

　　骤然间一阵寒气袭来，似是忽然降了一场大雪，冻得她四肢生疼，这感觉似曾相识，依稀便是刚才的那股妖气。平安心中一凛，不再呼喊。

　　她从未遇过如此强劲的妖气，顿时知道这妖绝非泛泛，只是自己于他素不相识，料想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害自己，当下壮着胆子说道：“喂，你是谁？”

　　空中有气流轻卷，寒意似乎并不如适才强烈。

　　平安更确定这妖没甚歹意，便说道：“你是不是很厉害？我的朋友生了病，你能帮帮我么？”

　　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哼，朋友？那紫草精是你的朋友？”竟像是从自己的脑海中响起的一般。

　　平安一听这声音，心口不禁扑扑地跳动起来，直想：这声音好熟，到底是谁？

　　思量间，只觉妖气缓缓散去，她心中一急，觅着那气息发足追去。林中草木繁盛，她跑得又急，冷不防足下一绊，跌倒在地，被两旁的灌木刮伤了手脚、脸颊，疼得呼出声来。

　　但她生性豁达，也并不以为意，只是膝盖、手臂传来阵阵生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地吹着伤口。过了一会儿仍然疼得厉害，便伸出舌头轻轻地舔拭。

　　就在此时，林间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凉风，轻轻地、柔柔地，拂过身上，疼楚立时便减轻了。

　　平安怔了怔，不由得抬起头来四下张望。便在此时，猛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回首，只见一柄蓝剑带着雷霆之势飞袭而来，击入她身前的那片林中，发出轰然声响。那股刺骨的寒意，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平安认得这是师父的佩剑，心中暗叫：不好！那妖的妖气终是让师父察觉到了。只是她从未见过师父使过如此厉害的招术，似是拼了全力一般。

　　一回神，只见师父一袭灰袍，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江梓轩亦在，急步向她走来，将她扶起，担心道：“你没事吗？”

　　平安茫然地摇了摇头，再看师父，一脸的严峻，如临大敌一般。她从不曾见过师父这样的神情，一时间不由得呆了。

　　江梓轩推了她一把，叫道：“平安！”

　　平安如梦惊醒，猛地想到：糟糕，筱柊要被师父发现了！

　　却见师父只是痴痴地望着蓝剑消失的地方，并未注意到附近的紫草。平安悄悄拍了拍心口，暗叫好险。幸好那妖的妖气如此凛厉，再加之筱柊枯萎，妖气已几近消失，才得以逃过一劫。但一想到筱柊的事，她的心情又顿时沉了下去。

　　“梓轩，你们怎么来了？”

　　一问之下却久久不见回答，平安抬头一望，却见江梓轩正怔怔地望着紫草所在的那丛草堆出神。平安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被他发现了？立即便去拉他的袖子，叫道：“梓轩！”

　　江梓轩一惊，方始回过神来，问：“怎么？”

　　“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你和师父怎么来了？”

　　江梓轩神色一凛，道：“那股妖气如此厉害，我们若再不察觉，便成呆子了！你怎么惹上得它？”

　　“我不知道啊。我来这里看……呃，随便走走，它忽然就来了。还没说什么，你和师父便过来了……师父刚才那么用力，它不会死了吧？”

　　只听师父冷冷说道：“你是希望它死了，还是希望它没死？”

　　平安不愿说谎，又自己自己的答案师父听了定要生气，一时竟不知要怎么回答。师父望着她冷冷一哼，挥袖召回长剑，道：“走吧！”

　　平安与江梓轩对望了一眼，只得跟上。

　　~~~~~~~~~~~~~~~~~~~~~~~~~~~~~~~~~~~~~~~~~~~~~~~~~~~~~~~~~~~~~~~~~~~~~~~~~~~~~~~

　　这事之后，师父似乎满怀心事，眉头紧锁，将自己关在屋中久久不出。一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梓轩来报，从昆仑来了位客人。

　　师父本来不想见的，但听那人说带来了昆仑掌门的信，这才命江梓轩去将他引进山来。

　　平安在这里十几年，除了师父、江梓轩和邱萤外，还从来没有见过外人，一边随侍在一旁，一边忍不住向那人好奇地打量。

　　那个昆仑的少年瞧上去与平安差不多大，稚气未褪的脸上却强端着一副严肃的表情，看来不觉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师父拆开信来一看，眉头一拧，说道：“掌门的信？哼！这些话，真是雷亦宇自己的意思？怎么？派昆仑的人来，是想连我一起给看管起来吗？”

　　昆仑少年道：“湛真人莫要误会。掌门说，此山中的那个物件非同小可，此番派来的都是各洞各峰的首席弟子。他们来到此地后，全由湛真人调派，真人若不喜他们随侍左右，平日里便可将他们打发到山脚下去。只是在有妖物出现的时候，才来帮把手罢了。”

　　师父抬头望着那昆仑少年，冷冷说道：“方也镜见自己的份量不够，这回又搬出你们掌门来么？自从他们知道我这山中藏有‘此物’之后，便心心念念地想要占去。如今知道占不去，却又想出个派人守山的鬼主意？哼！多少年了，道行不见长，怎把个贪欲修得比妖还甚！你加去告诉那个姓方的东西，当日我已便说过了，胤湛这一走，自此以后，与昆仑再无相干，他当我说话是放屁么！派什么劳什子鬼玩意儿来？凭你们这几个的微末道行，也配来此地指手划脚！今后若是敢让我在此山中见到昆仑的玩意儿，一概以妖论处！”

　　那少年是昆仑的后辈，于胤湛名号也并不曾听闻多少，听他言语之中对本派门人颇不客气，甚至直呼大真人、掌门的名讳，心中有气，当下冷冷答道：“晚辈不过是替掌门送信来的，真人要怎样，与晚辈毫无干系。晚辈虽资智愚顿，但真人要当除妖那般除了我，只怕也难！”说完，双手一揖，转身便走。

　　胤湛冷冷一笑，食指微扣，少年身后所负的长剑忽然飞脱出鞘。少年大惊，急忙回转过身，只见自己的长剑稳稳地落在胤湛手中，他口中急念剑诀，想要将剑召回，但剑却似失了灵气一般，纹丝不动。

　　胤湛将剑把玩了一阵，脸上忽然浮现出伤感的神色来，问道：“如今神火洞的大真人是谁？”

　　少年已知自己与胤湛的功力相差得太远，顿时收起轻视之心，恭敬地答道：“是洛水阳洛真人。”

　　“洛水阳？”胤湛皱起眉来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来，喃喃道，“噢，是他呀，铭见的首座弟子。哼，跟了铭见七十年，铸剑的火候却还差得这么远，果然是块朽木！”说着，手一扬，那剑便“叮”地一声插回到少年身后的剑鞘之中。

　　“走吧，别让我再瞧见你。” 胤湛说完，忽然扬起了一阵风，将那昆仑少年吹送得没了踪影。

　　见客人已走，平安忍不住问道：“信上写了什么呀？”

　　江梓轩推了她一把，示意不可再问。

　　忽听师父问道：“平安，你拜我为师，可会觉得无聊？”

　　平安不明所以，瞪着眼睛答道：“不会啊。”

　　“师父时常罚你，你心中恼不恼我？”

　　“不恼。其实被罚也挺有意思的，比练功有趣。”平安忽然张大了嘴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师父那张冰冷如石的脸上，竟清清楚楚地扬起了一抹笑意。

　　“师……师父……”她愣愣地，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师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却仍然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模糊，仿佛那些让他笑出来的快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笼上了迷雾，都看不清了：“奇怪，你和她一点儿也不像，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想起这些事来呢……”

　　出了师父的居所，平安问江梓轩：“信上说了什么？咱们山里藏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江梓轩淡淡一笑，道：“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只怕就不能像现在这般无忧无虑了。”

　　平安一惊，忙捂耳道：“呀！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