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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连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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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潜过桐木林形将就枯的老叶,凄厉如鬼叫。
连扣今夜要谈一笔买卖,杀人的买卖。
连扣的血红柳裳紧贴着黑夜,狂舞着却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般禅庙断壁残垣在风中抖擞如枯木,连扣踏着那块被风雨沥成惨白的半块木匾,如一只艳鬼一般飘了进去。庙中无人,满地旱泥篷草,鼠虫在角落阴暗处来回窜动,中间泥塑玉帝双手伏膝,地盘巍巍而坐,其上的佛头却因经年雨漏,冲刷得连五官都已不见。连扣抬头,那长木灰瓦铺就的庙顶坍塌了大半,进了一屋冷冷的月光。
她来得太早,对方自然还没到。连扣的半张脸在月色映照下艳美如妖,她轻吸一口气,想:今晚月色不错。
她正这样想着,庙口便有了动静。
“也来得这么早?”连扣眼角一笑,下一刻却觉出了不对。
庙外的脚步轻、利、快,却漫成一片,听上去就像是三四十个高手合围时的行步之声。
连扣晓得她自己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取命的买卖,这种事求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要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以没有人会在谈这种事的时候带一大堆的杂人来,连扣深知这一道理,所以她只带了她自己。
连扣年芳二十,虽然手上已经过无数次这样的买卖,但她的防心与第一次相比,不曾减下过一分。有人打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被却鹰叼瞎了眼:这江湖,杀人的人永远都是最容易被杀的,她极懂这个道理。
她一提气,轻轻跃上了庙里最高的一根横梁,无声无息。
庙外的脚步声突然都伏了下去,连扣轻飘飘立在庙里的横梁上,穿过斜对面破窗往外看,一人多高的杂草蒿从里,赫然反射着一片片刀光。
连扣虚着眼,她做了七八年的买卖,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雇主:生意还没谈,却先布下了十面埋伏。江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突然庆幸自己来得早,预先知晓了这里的境况。
老旧的破木残门吱呀一声,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连扣立在梁上,目光随着那两只模糊的身影移动,前半个庙无月光照射,夜深光弱,连扣眼力很好,却什么也看不清。为首之人着雪青长衫,走得不紧不慢,跨过由月光划出的黑白线,悠悠站定了,另一灰衣人侍站于后。连扣低头看,可惜那人站在她的正底下,只看得到他的头顶和松松别着的两支黑玉簪,那内蓝的黑玉清光在月光下泛涟起漪,简直要压了月华的光芒。“这一支黑玉簪的价就够买一百条人命了。”连扣心中习惯地换算开来。她看了看屋顶的半轮隐月的位置,与相约时间还有二刻,她又看了看窗外的剑芒,一时犹豫着要不要下来与雇主打个招呼。
庙门吱呀一声,竟又有一人闪了进来。
连扣却立马认出了那人,杀手集团的信使陈无血。自连扣干这一行知道陈无血这个人时,他的左腿就已经跛了,走路左右摇摆,很有特色。虽然她从不知道陈无血为什么会跛,她也不想知道。
连扣心道:“原来今晚赴约的不止我一个人。”
“公子倒是来得早。”陈无血走近那人,笑道:“夜黑月高,该谈谈生意了”。
陈无血的声音锐利尖细,一字一句就如从一只鸭子的脖子里挤出来似的,在这阴森的破庙里被风一吹,直如鬼叫般刺耳难听。
“棋缺不成局,人缺不成意。”那人的语气温清如暖风,声音却傲冷如流雪,礼带三分,留笑一抹,“一时三刻过得很快,陈左使再等一刻。”
陈无血疑道:“难道你约了不止我一人?”
那人沉默未见有答,陈无血浑浊的眼珠子向他瞟了瞟,立在了一边。
此后一刻之间,庙门断断续续连开六次。
乖乖,这人莫不是将江湖上一半的杀手集团的信使都约了来?连扣瞧着底下一字排开的七个人,心中惊叹。七人之中她认识四个,都是现今江湖上有名的杀手集团的信使,做的都是替自家收谈杀人买卖的活计,这雇主到底是何方富贵神仙,约得动这一大票的人?
“人到齐了。”说话的是那雇主的灰衣男侍,声音平朗利索,“废话不多说,五千两黄金,两笔买卖,第一笔一百两黄金买七人的性命。第二笔便是用剩下的四千九百两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
好大的手笔。
七人一时竟无人应声:四千九百两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江湖上值这个价的人命五根手指数得过来。这一笔买卖着实诱人,却一定不好做。
陈无血呵呵了两声。
那书生模样的雇主侧过身来:“陈左使有何指教?”他相询之间还轻低了一下头,好似在对陈无血这位老江湖表一份晚辈该有的敬重。
“指教不敢。”陈无血道,“只是敢问公子,你同时约来七人是何用意?听公子之意,其中一人的性命十分难取,难不成你想让我们七家合作?”
“若真是如此,你未免也太不懂江湖规矩了。一家的杀手做一家的买卖,收一家的钱,从不与另家合作。”
“陈左使多虑了。”那书生开口道:“一笔生意自然只与一家做,我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们当中有何人敢接这一笔生意。”
“笑话。”
雪青衣衫人笑意更浓:“极好极好。江北武林之首九华堡,大堡主陆云海的首级,你们谁愿帮我取?”
月光灼灼,无人相应。
江湖大小帮派,高低门堡,不至一千亦有八百,路上名流剑客,仇人怨者的性命更是不计其数。对这些站着的人来说,杀一人,就如取山之石,舀江之水般轻易无声,不值一提。
可这次不一样,这人要取的是巅峰悬崖的一颗石,风口浪尖的一瓢水。
太难。
雪青书生低头悠闲地瞧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很白,月光下如渡霜雪,修长,漂亮。
他叹了一口气,不无遗憾道:“无人接。”
连扣屏息,窗外刀光冽冽,她顷刻间预晓了底下七人的命运。
雪青书生突然垂下了手,清声道:“那么你呢?”说话间竟抬了头,如早知她的存在般理所当然地朝连扣望了过去!
不仅连扣、底下的七名信使,就是连那位灰衣侍从也惊了。
连扣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她一直以自己的无息心法为傲,且她的身形全在角落暗处,怎么可能会被这书生识破看穿?!
便是这一惊之隙,灰衣侍者抢先动了,一剑铮鸣,寒光折散,弯刀飞旋而来,撕光厉空,刀音如鬼叫。
连扣凌空一个翻身,只听“啪”地一声折梁巨响,四周飞木走屑,脚下腰身粗横梁的已被弯刀硬生生割撞成两断。连扣忙使一招“千金踏”,被逼着落立在那公子的前面。
身后“邦啷”一声巨响,横梁整个碎塌了。
灰色侍者拱手向那公子请罪:公子恕罪。属下愚蠢,竟未先觉梁上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