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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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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瑞帝,两人俯身行礼。
不待帝王开问,陆行鸯便如实禀告和顾寻安一起去天牢的事。
她没有弯绕,垂眸跪在那里,为她的举止认错。
大理石地砖幽冒寒气,慢慢浸到她的衣袖里,她知道今日之举与往日相比太过生硬了,帝王应当不会喜欢。
果然瑞帝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让顾寻安将供词承给他看。
大殿里一时寂然,帝王接过纸张翻动的细响都像是在耳边摩擦。
陆行鸯沉默着,顾寻安先沉不住气,看着她,低声唤了声“堂兄”。
瑞帝早已把供词看完,看着陆行鸯不做声,良久,他问道:“你求什么?”
陆行鸯所求之态表现的明显,瑞帝不会看不出,他既然肯搭理她,那就说明他还有耐心。
“……是这样,小的最近要购京郊的一块地,但这田地已经有主,小的无权无势,想请陛下做主赏赐我个恩典。”
听完她说的话,顾寻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有料到陆行鸯不是在为山匪求情。
但瑞帝却松了眉,让她先起来说话。
陆行鸯起身,暗自背手,捏了捏发酸的腰,向帝王解释:“最近有一种新米培出,叫做文人稻,但地少量小,陆家与王家竞争多年,这次被王家抢先签契。”
她说到这,停住看着瑞帝。他果然笑了,指着她批评:“好啊!抢不过人家,干脆就想釜底抽薪,把整块地都买下!”
陆行鸯也笑,说“陛下英明”。
刚才微冷的气氛退散,陆行鸯暗自松了一口气,瞧着瑞帝,问,“陛下,您帮不帮?”
瑞帝便问是哪家的地。
听到张府尹的名字,他迟疑了瞬,瞥去的眼神沉寂又深幽,像是静默的星空,流石划过也不会激起微澜。
陆行鸯壮着胆子,回视过去。
“你倒是打起了他的主意…”他嗤道,勾了嘴角笑,“怕是这位张大人不同意,这才找到朕,想用权威压人!”
“一切得陛下答应,不然凭谁心计,也无用武之地。”她回,默默抿了抿干涩的唇。
瑞帝不答,转头去看顾寻安,“寻安,你怎么看?”
陆行鸯也顺着看过去,刚才些微的紧张散去,这才察觉顾寻安已经好久都没动静。
顾寻安在案旁垂头,从意识到两人说的并不只是地,便有些郁闷。此刻话题回到他身上,他些微一愣,一时犹豫。
明明他是不愿……在这些权益纷争上花心思的。
他默了默,转眸去看陆行鸯,后者瞧着他的眸色淡然,像只是单纯想听一听他的想法。
来之前,即便他那么说,她也未提到地皮与耕农。
他思绪有些散,即便再不肯承认,也明白:交友、谈心……原来这些并不能与陆行鸯走近,得到对方毫无保留的真情真话。
唯有利益相同,立场一致,才算真正和她站在一条船上。
那么,用点心思在这些方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呼出一口气,他歪头把玩腰侧玉佩,挑了眉,“堂兄要是想留下那群山匪的命,那么这便是个好机会——臣弟认为。”
瑞帝眸中流出明显的惊讶,不由和陆行鸯对视一眼,后者眸色未动,仿佛知道早该这样。
瑞帝也定下心来,“是个聪明的……”
顾寻安愤然,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他真有那么傻吗?!
“山匪之事已经公示天下,堂兄断无道理再去开恩。但他们私采矿石,却少有人知,如果这消息不放出去,按律应当处流刑!”
——这也是当时陆行鸯车上对他说,有信心为山匪挣得的最好结局。
蛇已惊动,暗中蛰伏,等待出击或是逃走。背后偷购矿石的人,大抵还在暗中观察,那就做出一场毫不知情的好戏!
山匪被流放远处,要无息处理这些人,太简单,谁都可以。
但他们不知如今朝中,谁是蛇人?不如将人放在京城对方伸不到手的地方。
陆行鸯这时买地?
田地阔大,单凭铺中人手干不完,也不可能替张府尹继续做冤头善人。
当下,这群山匪便成免费劳力,农人出身,本就带点种田的手艺,又身负刑罚,再好不过!
他想开了,两者自然便能联系到一处。
“这样陆掌柜得地,堂兄也有了线索,山匪也不被处死!”顾寻安笑了,“你们真真会算计呀!”
小公子聪明!
陆行鸯也笑,朝帝王遥遥一望,那人不加掩饰,眼中流着深邃幽静的光彩,令她不自觉就想起深海中的漩涡。
心中微凉。
待到两人出了宫门。
顾寻安停下来,陆行鸯便也跟着止步,回头看他。
他脸上少见的、现出那么一点凝重,扯着嘴角,问陆行鸯,“你说,要是没有地皮之事,他真的会处死那些山匪吗?”
这笑容真是勉强……又在明知故问。陆行鸯默默想 。
明明这人心如明镜,偏偏就不肯相信,要别人告诉他——总也长不大似的。
她便笑了,对他讲述一件往事。
“小公子,有年出现一种新米,品质上乘。但时运不济,那年刚巧大旱,南边米价上涨得很快,陆家和王家都一时周转不过来,地方小商便打起这方面主意。”
她缓缓说着,见到顾寻安神情很认真的在听,不禁想:这位小公子,每每听她讲故事,都极其认真。
将近三更,夜晚的风凉刺骨,连吸进去的气都裹着冰冷寒衣。
“米价飞涨,普通百姓买不起了,只有一些富贵人家还手有余钱……”
她默了片刻,只觉得这冰冷快要浸到心中去,缓了半口气,才重又开口,“那种新米自然也水涨船高,偏偏朱门还赶趟,稀罕此物……”
她不自觉蹙起眉,想起彼时去到那儿的情景,流民遍地,死伤饿殍,凄厉的哭声像是划破长空,好叫是否存在的神明听个清楚。
她奉命送米过来,自不会选那种价钱本就高的新米,都是寻常的籼米——夹杂着一些陈糠。
难民已无余力购米,朝廷的拨款也不能面面俱到,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好办法,最起码陆家在卖出数量巨多的征粮时,不用伤筋动骨。
所以,发现有人靠着女眷裙带关系,掌控这带的运送,并且还亲自找上来,想要将她手中的新米收购,再高价卖出时,陆行鸯感觉到愤怒。
她那时年少,喜怒易显。
为她自己,为陆家,为这国。
米商低贱,在众多行当中,并不受人敬佩。一是因米是寻常世物,同玉石珠宝之类的奢品不沾边,二也是因这行当…着实挣不了多少——利钱太小。
陆家能做到这般大,陆行鸯付出不少心血。
自然是不应,陆家也不会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
后来……
“价钱只要被捧到一个定值,再降下去的幅度就会很小。王家和陆家的存粮有很多,但是两家都没有卖给他。”
那是明争暗斗的那些年里,两家唯一一次,做出的一致决定。
“下一季的米还在生长,在那段空期中,那人不会有本事起死回生。”
而那些如狼似虎的需求他只要招架不住,便会引来不满,自会有人收拾他——这是王陆两家乐见其成的局面,即便自损,这买卖也十分划算。
“后来那些米的去向呢?”小公子问。
“低价卖到了宫里,民间便有贡米这一说辞了。”她眸光沉静,“有专门的米农种植提供,对寻常百姓的渠道便断了。”
她见顾寻安低了头,似有所悟,拢了拢袖。
“陛下所做之事,与当年这场纠纷何其相似。杀之,要服众,会打草惊蛇;流放到远地,变故太多,线索难收。”
“两者他都不愿意,事态如此,既然给他法子,那么饶山匪小命,这一点点的损失于他而言,并无关系。”
这便是上位者的权谋手段,百般心思。
“所以,他会吗?”
她知道,顾寻安一定懂。
身处高位,仁心皆有权衡,方能久安啊。
瑞帝十年,腊月十四,太后忌日。
帝蒙母恩,感怀之,为其祈福,大赦天下。
先山匪作乱,石德将军奉命镇之,押于天牢。承蒙此恩,特赦,遣至农田耕作,修养身心,以忏旧行。
京城府尹张氏忠君爱民,曾奉京郊私田安置流民,今田地由米商陆氏低价购得。府尹清廉,所得八千纹银悉数献上,为京中流民建置所,一时百姓广为传颂,故成美谈。
陆氏闻之愧然,上请瑞帝,言愿尽微薄之力。帝允,赞其深明大义,颇具侠风,命所押山匪皆遣至陆氏田地,赐周庄更为涤庄。
——史官如此记载。
坊间流传,更有戏班以此作曲。
彼时,顾小公子正仰在塌上,叼瓣橘子翻动帝师勒令他看的《礼记》,忽然就跃起来,要去找陆掌柜。
主仆两人打马来到陆家铺前,瞧见画绣正在挂牌子。
茗一上前,帮她一起摆正,还挺重,退几步看上面的字,写着“新米一寸香,上柜前十日半价”。
他回头去瞧顾寻安,见自家主子抵着下巴,明朗轻笑,明明严冬,却如春风拂面。
而那铺里传来一声轻唤,声音低缓温柔,“小公子来了?”
声消,那人也跨出门槛,朝这边望过来。
是陆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