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苏内翰

2、绝境

　　1980年7月25日，中午十时许。中国塔曲沙漠地质科学考察队临时营地。
　　由于一路连续遭遇大型沙尘暴，科考队到达库姆山克附近位置，已经花去6天。原带预定计划7天的食物、饮用水所剩无几，但路程仅仅过半，已经无法赶到预计补给地点，也来不及退回原出发点，进退维谷。
　　在刚刚搭起来的临时大营帐里，副队长盛云峰舔了舔皴裂的嘴唇，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队长戴家山：“老戴，队里真的是粮尽水绝。来勘察之前，续部长交代一定要保证科考队全体的安全，宁愿科研勘察失利，也不能让队员生命健康有问题。前两天，本就应该发电报请附近军区设法送补给。因为你反对，要自己解决、自力更生，大伙都连续寻找水源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实在是现在情况火烧眉毛，不然的话我们要全军覆没在这里了。”
　　戴家山推了推黑框眼镜，说话有点气力不足：“云峰同志，国家、组织上目前都很困难，为了这次地考活动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和设备。要军区支援补给，只有直升机运输。出动100公里要花2000元，一来二去要上万元。我们还是依靠自己找水源，找到水源就好办了。坚持3-4天就能开出塔曲沙漠。”
　　队员马全有听了忍不住说：“戴队长，你看这次本来地考队首次穿越塔曲沙漠的任务早就完成了，可你偏要重回再次考察。现如今大家走又走不到，退又退不回去。让我们大家陪着你在这里自己找水源，找不到就是等死。决策严重失误，你要负全部的责任！”
　　听了老马咄咄逼人的话，戴家山沉吟了一会儿，郑重地说：“老马你说的对。对目前地考队陷入困境，确实是我思虑不周、轻敌冒进，责任完全在我。请你们回去之后向领导汇报，开我的批评会、任何严厉处分都可以。“顿了一顿，又说：“这次科考活动，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寻找特殊矿物质，但是没有有价值的发现。本来就愧对部里、边疆地质勘察院的江东父老，更无颜要求国家再花费大量钱财来支援补给。”底下一片静穆。
　　看到大家都有惭愧之色，戴家山有了一丝欣慰：“我提议：我们最后一次，以2人一组，分3-4个小组向驻营地附近不同方向寻找水源。如果还是找不到，我同意请求空军支援。”
　　“还找个毬，每天都在找水源，即便等找到了也来不及了。”补给车司机关有才轻声嘟囔道。
　　副队长盛云峰呵斥道：“不许说脏话！”接着又对大家说：“我们都知道党的原则，对重大问题有不同意见的，实行民主集中制。可以请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家山同志，您看怎样？”
　　戴家山难受地皱起了双眉说：“非要这样搞分裂主义么？地质科考队是从事科学研究，是最终依靠集体的智慧。大家要团结一心，才能排除万难取得成功。不是争权夺利、拉帮结伙搞“□□”的那一套！”
　　“草菅人命、视民蝼蚁的领导，恕我不能服从这样的领导！”资历最老的胡一石研究员生气地反驳，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显得十分滑稽。
　　“表决一下吧，看看全体队员的意见。”盛云峰道。又不等戴家山回应，迅速道：“赞成戴队长意见，坚持自己寻找水源的。请举手。”
　　底下一片静默，毫无声息。感觉大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戴家山举起了手，先望向了自己带的研究生王援朝。斯文白净的小伙子不敢面对自己的老师，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一阵钻心的酸楚袭来，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爱徒居然会背叛自己。
　　停了许久，对小王没有举手盛云峰似乎也感到有点意外。他缓缓说道：“同意戴队长意见的，1票。”
　　“赞成马上发报向军区求援补给的，请举手！”登时齐刷刷12只手举起，只除了孤家寡人的戴家山。
　　“同意盛云峰意见的，12票！”
　　戴家山似乎被重拳击中一般，脸变得铁青。咬着牙说道：“你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是造反。我坚决不同意，也绝不会在电文上签字！”
　　马全有从人群中蹦出来，挥舞着手臂，忿忿不平地说：“你说要团结，科学研究靠集体智慧。戴大队长，请给我们看看你的科考笔记，里面有什么升官发财的秘密？听说这个本子连你学生小王也不能碰吧？”
　　戴家山万没想到老马居然一直觊觎这本科考笔记本，拿这说事一时便愣了神。确实，自己的这本科考笔记非常重要，因为里面确实记载了一个重大机密。是他在这次地质科考旅程中的实际发现，但因为关系到国家安危的重大问题，所以不可以给其他人借阅。不仅是自己的私淑弟子王援朝，就是对副队长盛云峰，也是未吐一字。而临时决定重回塔曲沙漠考察，主要也是基于这个考虑，要补充完善更多的样本，以验明对这个重大发现的证实。
　　戴家山瞪圆了双目，眼睛怒视对着马全有，似乎要射出火焰来。马全有也吃了一惊，悻悻而退。
　　戴家山肝部气得隐隐作痛，他捂住疼处，不自禁地弯了腰，但还是勉力说道：“我肩负国家使命，这次科考任务还没有结束。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请诸位好自为之。”说罢，拂袖而去。
　　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躺了一会，吃了药，不太疼了。但心里越来越生气。戴家山心想：我30岁被查出患肝癌，今年45岁。一边抗癌十多年保持身体健康，还能二进死亡之谷“塔曲沙漠”；一边钻研矿物地质、生物化学等科研，多次填补国内空白、甚至突破国际水平；《人民日报》头版配社论2次，总理、科技部长接见多次，获奖无数。这么多的荣誉，都是自己不屈从命运、坚韧不拔地努力取得的。如今这么多队员居然碰上一点点生活上的困难，马上置国家利益于不顾。真是一群贪生怕死的势利小人！
　　“夏虫不可语冰！”轻骂一声，只好自己帮自己宽解。接着直起身打开了身边的实验箱。箱子里放着6瓶透明状液体的小瓶，其中之一里面飘着纤细的绿草。戴家山仔细的观察这几个标本，并打开科考笔记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差不多12点了，天气非常闷热。戴抬手看了一下表，午饭时间过了但一点胃口也没有。最近似乎肝部经常疼痛，应该是病情又反复了。
　　戴家山是一个好胜要强的人，也一直是越挫越勇。没有什么可以打败的，刚得肝癌的时候想着不结婚了，后来看到了40岁都没事，就听从组织介绍成了家。考察任务出发前刚回去看过儿子，虎头虎脑的像自己，特别是记忆力极佳，才2、3岁，已经会背近1000首唐诗了。想到儿子还是很开心的，可眼下任务还是第一位。既然大家都要坐等救援，那我就一个人去找水源。
　　先去了补给车，关有才不在。就在大车车斗帆布下面拽了一瓶2公斤的桶装水来，放进了放带着科考笔记的背包里。中午似乎大伙都在自己帐篷里午休，见不到一个人。本想拔腿就走，但想想不妥，于是在自己常坐的吉普车里塞了一张纸条，潦潦草草地写了7个字:“我向南去找水源。7.25”。
　　戴家山孤身离开了营地，向正南走去。此时正是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汗珠一点一点沁出，又一点一点地蒸发掉。不过只走了不到500米，已经是气喘吁吁，又是一阵剧烈的肝部疼痛袭来。恰好旁边有一个小沙丘，择遮阳处坐下。等呼吸舒畅一些了，急急地站起来。忽然觉得后脑勺里“嗡”的一声轻响，眼前一黑，向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已经第7天了，戴队长一直没照面。盛云峰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炎热的高温搞得五内俱沸，地考队真的是弹尽粮绝了。2公斤的水只剩下5桶，压缩饼干、肉干也只剩一天的量了。饭可以饿2顿不吃，可是在沙漠白天如此酷热，没有办法长久不喝水啊。
　　昨天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口角之后，盛云峰就和随队解放军报务员阙勇商量，看是否马上可以发电报向军区求援。
　　但是坚定支持他意见的小阙却踌躇了，吞吞吐吐地说：“根据军区无线电报务规定，要发急电求援，必须使用特殊24小时监听的特殊波段。但报文必须由部队主官下达命令才可以。除非主官已经牺牲或者失踪、无法行使命令的才可以由次级军官递补发急电。”
　　盛云峰拍着他肩膀说：“情况紧急，事急从权。戴队长签字后补。”
　　报务员阙勇坚决地摇了摇头，说：“违反报务机要条令，要上军事法庭的。”
　　这下盛云峰可急坏了，今天的逼宫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好不容易在事前做通了所有人的工作。但确实没想到老戴被激怒扬长而去，12票对1票的碾压胜利，还是没有办法实现发报求援。
　　算了，还是去求戴队长发善心吧。想了好久，直到3点多了，盛云峰硬着头皮来到了戴家山的小帐篷门口，不好意思进去。在沙漠的高温炙烤下，先自我检讨藐视领导权威，擅自做主搞分裂。然后是苦苦哀求，希望戴队长体谅大家，能先保障大家的生命健康，地质科考队必须毫无损伤地带回去。说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盛云峰不便自己进去，就喊：“王援朝，你来开一下门帘。”
　　这时，帐篷里突然传出嘶哑低沉的声音：“滚开——”
　　王援朝刚从自己帐篷里探出头，吓得一下子缩回去。盛云峰深感脸上无光，便说：“老戴，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知道队长还在生气，只好摇头叹气回小帐篷了。
　　晚上的例会一般都是由戴家山主持，安排任务，以及评点各项任务进度与计划。昨天就没开，戴队长一天没有领食物、水。也没队员主动来大帐篷，好像缺了戴家山，地考队确实就变成一盘散沙了。
　　26日早上了，时间紧迫，盛云峰只好再一次硬着头皮去找戴队长。
　　帐篷外叫了半天，没有回音。也就不叫王援朝，自己伸手拉开了门帘，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戴队长去哪里了？
　　盛云峰感觉不好，拼命大喊戴家山的名字，听到这么大的声响，所有的帐篷都钻出了队员。盛仔细一看队里12个人都在，独缺戴家山。
　　马上把队员们都召集在一起，安排翻找队长是否留有离开的线索。很快，王援朝哭丧着脸从吉普车里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我去南面找水源。7.26”。
　　原来队长刚走，盛云峰轻舒一口气。马上组织队员分四组，两人一组，相隔200米-500米之间保持能见度观望，并排向南面搜索寻找戴家山。
　　接着，他以坚定的口气命令报务员阙勇：“立刻向军区发急电：戴队长出发找水源失踪；我队粮尽水绝，请求空军马上支援。”